洪熹二年六月,葛东晨确定了领军离开长洛的日期,出行为六月十二,六月初六这一天,他一如往常一样,在夜里换了身夜行衣,偷偷摸摸地赶去了镇北王府。
做贼大抵是他的天赋,上辈子他很可能是个大盗。
自顾瑾玉离都,葛东晨伤一好,不时就伺机偷偷潜进顾家,他对顾家比对自己家还熟悉,总跑到学子院去窥伺,顾小灯住过的地方有严密把守,他就在远处望着。
原以为顾瑾玉只烧了竹院,未曾想,他和关云霁住过的学舍也都被拆了。
他偷来学子院,这里并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连废墟都没有,学舍的每块砖瓦都被铲走,空荡得仿佛不留痕迹,好像他从来没有踏进广泽书院,没有在此住过近五年一样。
只有挂在颈间的小锦袋,藏在里头的一缕断发用以念想。
葛东晨蝙蝠一样蹲在一处阴暗的假山上,无声无息地眺望着。
少时吃百家饭,在顾家打过的秋风最多,兵变之后,他困于葛家之中,午夜梦回间,脑海总浮现少时在广泽书院的种种,世人都是浓墨数笔,唯独顾小灯是彩画一幅。
在这私塾读书的岁月是年少时最轻松自在,飞花写意一样的诗情风流日子。
他留恋包袱甚少的岁月,爱着岁月里定格了的顾小灯。
然而现在,所爱似死,友人不是决裂就是诀别,自在快意的少年人们留下的全是噩梦和噩耗。
葛东晨出神地望了半夜,指尖恍惚着在地面无意识地划着个数字。
五百四十三。
顾小灯溺水后,消失了有这么些天数。
漫长得仿佛书院中的幸存者都已垂垂老矣。
但葛东晨不过刚弱冠,还有漫长到无法言喻的后日等着。
偷偷摸摸地窥伺了半夜,葛东晨绿着一双眼睛回葛家,潜到顾家是做贼,回到自己家更是如行窃。他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往下翻,推开窗跳回自己的空房,一抬眼看到屋中桌边坐着个人影,心脏险些惊跳出了耳朵。
整个葛家,只有一个人会无视一众规矩,不分场合随心所欲地乱跑。
那是他的生母阿千兰。
“小晨!”
她说的是发音奇特拗口的异族语言,整个长洛能与她正常沟通的人不超过十个,她学得会中原话,只是不肯说。
葛东晨立即起身闪到她面前去,阿千兰过度紧张地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一双宝石似的碧绿眼睛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你为什么不在房间里?”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只是去看一个朋友,太想念他了,不小心忘记回家的时辰。”
他用流利的异族话排解她的紧张,两年前兵乱之后,整座葛府被女帝封禁了足有四个月,葛家四口主子被迫齐聚,竟是这二十年来最有“阖家团圆”气氛的时节。
葛东晨在天铭十七年的除夕夜被顾瑾玉当胸捅了一刀,顾瑾玉的刀刁钻得过分,待他虚弱地醒来时,便看
到父母与幼妹齐齐围在床边。
阿千兰双眼通红,用古怪的异族话对他说:“别人要杀你,你不会躲,不会反抗吗?是我给你生命的,你怎么能死在他人手中?()”
因着这奇妙的逻辑,阿千兰似乎害怕他会再次生命垂危,于是一反前十八年待他又恨又怨的异态,开始不断关心他。
葛东晨已经过了奢想慈爱的年纪,但父母若执意弥补迟来的关怀,他便照收不误,还以恭敬顺从就是。
阿千兰追问:“是什么朋友?你以前总不在家里,在外面认识的朋友一定很多,是男是女,是年长你还是比你年幼?⒗()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葛东晨抿了抿唇,扬起了笑意,眼睛却变碧色:“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以前他比我小一岁,现在比我小三岁了。”
阿千兰冰冷的手摸他眼角:“你哭了,是朋友死了吗?”
葛东晨摇头,深吸一口气克制眼睛的异样:“我不知道……母亲,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凭空消失么?生不见影,死不见尸,我不知他生,也不知他死,只知道我很想他。”
阿千兰有些迟钝,只注意凭空消失之事:“找不到就是死了。我们故乡有很多蛊,有一种能让人的身体融化成烂泥,在泥上种一棵树,人消失,树就活。”
葛东晨:“……”
阿千兰还以为他吓到了:“你胆子应该不小,难道怕蛊?”
“不怕。”葛东晨鼻尖泛红,“只是……您别咒他。”
阿千兰隐秘地松口气:“为什么?我是实话实说。比起故乡的蛊,中原明明有更繁多更肮脏的恐怖手段。”
葛东晨默默坦承:“母亲,那少年是我心上人,我希望他活着。”
阿千兰显然不太接受儿子是个变态断袖,惊得险些从椅上窜起,脑子忽然想到什么,又稳当地坐了回去,脸色仍有些抗拒,嘀咕:“还好是男孩,还好死了。”
葛东晨疲惫至极,只得笑着软声哄她回自己的主屋去,她像个孩童似的皱眉生气:“葛无耻在,我不回去。”
“我替您赶他走。”葛东晨笑眯眯地摆出一副可靠神色,领着她穿过破晓的长亭,到主院时,看到葛无耻——原名葛万驰的云麾将军背着熟睡的八岁小女儿在院子里轻轻踱步。
阿千兰身上的气场骤变,压抑着怒火冲上前去强硬地抢过小女儿,抱着飞快地往里屋跑去,小女儿被甩醒,习以为常地用两条小胳膊环紧母亲的脖颈。
葛万驰杵在原地看她们的背影,待看不见了,便转头来看葛东晨,不善言辞地生硬道:“你娘昨晚在你那里休息的?”
“将军。”葛东晨历来这么微笑着称呼他,“我们不日要前往北境,你要是这么闲,不如仔细整顿兵马和援资,若有行差踏错,你我死不足惜,连累女眷就不可了。”
说罢他转身想离去,却又被葛万驰叫住:“为父整顿过数次,过去无从说起,现在不得不告诫你,把盯在苏府周围的那些葛家暗卫撤回来。”
葛东晨顿住,侧首似笑非笑:“
() 盯着而已,这您也管?我上没放苏府的火,下没杀苏家的人,碍您眼了?”
“没做是你不想,还是你没找到机会?”
葛东晨磨了磨后槽牙,扭头便走。
葛万驰却跟了上来,每个字都让葛东晨无比生厌。
“儿子,不管你和苏家的四儿子有什么恩怨,私下的仇少结。这次去北境,领兵的主将除了我,还有苏三苏明韶,她虽然是个女人,但一点也不好得罪。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你比为父懂,苏家要争兵权,争不过顾家就要来瓜分葛家,我对北境一窍不通,只对长洛和南境的军务熟悉……”
“啊,是啊。”葛东晨的嘴向来毒得很,他微笑着打断道,“您对南境熟悉到抢了个女人回来,您是有大本事的英雄。”
葛万驰停住脚步。
葛东晨厌憎地头也不回。
刚和自己的父母和平共处了一年半之余,葛东晨不是不懂感情,相反,沐浴在一个掺杂了过于浓烈爱恨的府邸里,异族母亲的至恨,中原父亲的至爱,他懂的是极端的仇怨爱恋,不如不懂。
年少不懂时,他曾期盼过自己是个孤儿,再不济,是个单亲之家也很好。
他心里的天秤偏向那除了葛家便无处可去的可怜生母,曾经大逆不道地想过,是否能用生父的死亡去换母亲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