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悠把帽檐压低,斜射过来的阳光一半打在帽子上,一半落在她脸颊上,恍得她视线模糊,只好认了命地低头用手指轻轻戳着水泥地,感受十月初北京暴晒过后的温度。其实郊区这里早晚已经寒气逼人了,但中午时分的太阳还是死命地叫嚣着,势要在他们无法换洗的作训服上筛出一圈盐渍,像是标识着生命的年轮,不过是以一种更外显更难以让人接受的方式罢了。
她其实没什么可抱怨的,知远他们是在本校军训的,而且还是在八月底最热的日头里,她想象他那个时候的挥汗如雨,总觉得更难忍受。学校好心地把她们拉到凉爽的郊区军训,又把时间安排在十一假期之后,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再次抬头,看碧蓝的天空中懒散的云,和远处不算巍峨的山,山上隐隐爬着一截长城,现在的光线下反倒看不清楚。不过早上的时候却是很清晰的,在紫红色的天幕下,渐次亮起的世界色彩缤纷,卧在青绿峰岚上的银色巨龙有种可望不可即的神秘。
她现在是有些后悔刚刚过去的十一假期没有和知远一起出去玩了的,她整个九月都在和他赌气,怨他不肯承认男朋友的身份,怨他不肯主动和自己联系,怨他不和自己分享生活,怨他变得像初中时一样若即若离。
但她也绝不肯主动联系他,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但她总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种说不清的矜持和骄傲。
她数次点开那个原始头像的对话框,看着十月七日晚上那一条转发的军训必备物资指南和下面那句“姐,你在军训基地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发愣,她根本就分不清这是来自弟弟的关怀还是男朋友的体贴,索性就没有回复。而知远竟然也没再给她发消息,这几天安安静静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也没去找他,平常进T大是需要提前预约的,太麻烦,她也不想去感受那种明摆着告诉别人你配不上的优越,又加上因为怨知远而附带的讨厌,她不愿意以逛T大的名义去找他。
不过开学的一个月也确实手忙脚乱,新生班会、开学典礼、各类培训、选课、社团招新、军训交流会、选导师,各种各样的事务活动让她应接不暇,多少也冲淡了她的心烦意乱。她已经打定主意度过自己充实的大学生活,因而以从未有过的饱满的热情投入了新生活之中。
身边盘腿坐着的女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心里想着知远、文学理论课上的阅读任务以及某节通识课上的生涯自传,出神地用指肚推着一块小石头,在水泥地上不紧不慢地刮蹭着。
突然间人群里一阵起哄式的暧昧低呼,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她略带迷茫地发现自己身前站了一个人,于是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见胸前挂着的相机就已经知道了来者的身份。
不像她们这种每天站在队列里操练的普通人,每天作训场地里都会走着几个手握相机或是抓着根本没人听的新闻稿的男男女女,他们虽然也穿着学生军训团的军装,但显然不用参与任何训练,不用忍受中午的高温和早晚的寒气。
方知悠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捞得的差事,就像她不知道开学典礼上发言的新生代表是怎么选出来的一样。但是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生是来找自己的。这几天以来,这个“摄影干事”——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姑且就这么称呼他吧——晃着一圈又一圈来拍她们连队,或者说,来拍她。
她向来知道自己好看,也知道自己上镜,尤其是在没了化妆品修饰的军训场上,她出众的皮相骨相自然让她成为焦点,腰带一系更是英姿飒爽——室友还打趣说她要是生活在几十年前,就算没有才艺也能进文工团。
她并不排斥拍照,她自信自己的容貌是没有死角的,但眼前的这个男孩的行为还是给她带来了困扰。前几天学校的公号发的军训推送里她赫然成为封面,第二天学院的公号里更是为她单开了一篇——“新兵感悟之文院巾帼”。她对这种宣传口的东西完全无感,看到这篇又红又专的推送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完了,没法请假了。
她不是偷懒的人,只是实在觉得这种集体性的意志磨练实在没意趣,所以她本来计划的是以痛经为借口在军训后半段直接翘掉的,这样就不用参加最后的汇演。只是现在她成了宣传典型,那还要她怎么退缩嘛!
不过其实几分钟前她已经见识过了这个男孩的难堪。那个时候他又转回来以她为核心对着她们连队拍照,休息的哨声突兀响起,解散之后,她身后那个活泼的女孩子大声地打趣,“帅哥,咱这大美女可能不需要,但是我们这些背景板可是需要你好好地磨磨皮啊~”
她没搞清楚这句玩笑话里有多少成分指向自己,但看见这个害自己只能继续受苦的人吃瘪,她还是很开心的。
但现在他又回来了,即使顶着女生们的起哄,也执意要和她说话。她觉得如果是表白的话这个时机可能不太好,她会立刻把他划到自己最讨厌的那一档——从初中开始,除去递情书和送东西以外的的直接的表白她也经历了近十次,即使每次的回答都是拒绝,她也会有不同的感受,有的是厌烦,有的是微微歉疚,还有的是单纯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