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才掀起褥子,便惊呆了,原来褥子下竟是一条男人用的长长的革带,边上镶嵌的铜銙磨得发亮,显然还是用惯了的。
她正在发呆,小连走到门口:“妹妹有什么事吩咐我做,我已经好了。”
小甘急忙把褥子压下,假装扫床:“没事……我正要叫姑娘来歇中觉,天这么热,中午不睡会儿下午怕犯困,”她转身道:“姐姐也去吧。等有事自然叫你。”
打发了小连,杨仪从门外进来:“一奶奶有心送了两盆山茶,开的倒是很好,我不会倒腾这个,你们留神别忘了浇水,好好的别就养坏了。”
小甘答应了,替她宽衣。
杨仪脱了外衫,才走了一步,猛看见褥子平整。
她想起什么,转头望向小甘。
四目相对,小甘问:“姑娘看我做什么。”
杨仪知道她很精明,指定是看见了,便咳嗽了声:“那是……我自己的。”
小甘微笑道:“什么是姑娘自己的。”
杨仪欲言又止:“哼。”
小甘才叹了口气,看看门口,放低了声音道:“我当然知道那是姑娘自己的,要不然还能从别处跑来的不成?只是……我虽然知道,别人看见了恐怕要疑心,姑娘还是尽快收拾妥当才好。”
杨仪点点头。
窗外时不时有蝉鸣声音传来,薄帐垂落,杨仪侧卧着,总睡不着。
回头看屋内无人,她把那条压在褥子下的铜头革带拿了出来,沉甸甸的压在手里,也像是压在她心上。
其实杨仪已经不记得这条带子怎么会留下……这分明是薛放系在腰间的,按理说,除非是脱了外衫,否则是不用解这个的。
但那天早上在她醒来的时候,她手里便紧紧地攥着此物,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往哪里放,心想着倘若见着薛放到底要还给他,就是了。
打量手中的革带,杨仪抬手,纤细的指腹无意识地轻轻蹭着那锃亮的铜头。
正恍惚,耳畔听见窗外低低的说话声。
小连道:“是那位新调任回京的太常寺白博士……如今升了官,据说是京内炙手可热的人物。”
小甘问:“这样的人竟特意来拜会我们老爷?有什么交情呢?”
“之前老爷接了大小姐回京,不是跟白大人同行的么?”
杨仪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赶忙又把革带掖到褥子底下,翻身叫人。
杨仪有种不太好的猜测。
白淳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拜会杨登?
杨仪只知道一件事,希望那件事不是真的。
但偏偏就如她所料。
白淳来见杨登,是为了他的那个病的。
之前白大人被调任回京后,仍在太常寺任博士。
皇帝听说后召唤进宫,白淳便在御前,给皇帝演奏了那夜在焦山渡为俞星臣所奏乐曲,果然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了不少东西不说,竟即刻升他为太常寺丞,一下子从七品到了从五品。
白淳在京内站稳脚跟,便想把家眷接了进京。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不由想起那夜杨仪给自己诊断。
虽然被人说破**,老脸无光,但他也想通了,自己还不算是太过年老不堪,如今又回了京,也该打点精神好好地治一治。
若真的治好了,也能面对家中娇妻,毕竟他虽是这把年纪,他的妻子,却正是娇花一朵,难道往后几十年一直晾在一边儿?
白淳下定决心后,首先想到的其实是杨仪。
焦山渡那一夜相见,他非常的信服杨仪,可惜惊闻杨仪竟是个女孩儿。
倘若是别的毛病,他自然可以非杨仪不选,但是这种毛病……
思来想去,白淳退而求其次,选了杨登。
心想毕竟登一爷是杨仪的父亲,女儿出色,父亲又是名噪一时的太医,可堪一试。
杨仪往杨登房中来的时候,白淳已经告辞而去了。
“父亲。”杨仪行礼。
杨登见她主动来了,忙道:“大毒日头的,有什么事亲自跑来?叫丫头来就是了。”
“没什么事,只是听说太常寺的白大人来了……听说他高升了。”她在来的路上就在想该怎么跟杨登开口说这件事,可不管怎么都十分为难。
杨登笑笑:“他如今时来运转,也算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
“那不知今日白大人到此有什么事?”杨仪还是决定直接问。
杨登脸色微变:“嗯?”
杨仪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父亲莫非要给白大人看诊?”
“呃,”杨登啧了声,有点不知如何开口,脸色窘然:“怎么了?你也知道?”
杨仪道:“只听俞主事说过几句。”
“俞主事……跟你说这个?”杨登瞪了瞪眼。
杨仪把心一横:“父亲,我先前毕竟也给人诊过,白大人的情形我略知一一,不知父亲想如何给他……”
话未说完,杨登咳嗽连连:“你说什么?你真知道他是……”
虽说对于杨仪的医术是有些信心的,但对于杨登来说这仍旧太超过了。
如果是别的症状,父女两个闲话无妨,可这种男子的“不举之症”,跟女儿说起,这简直不成体统,但凡说一个字,都叫他如坐针毡。
杨登咳嗽一阵,拦住杨仪:“罢了罢了,这件事横竖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不容分说,杨登的意思很坚决。
而且他不想跟杨仪再深谈此事。
这让杨仪很无奈,毕竟她总不能直接告诉杨登:他开的药方有可能害死白淳。
从上房出来,杨仪有些精神不振。
这若是在之前,她兴许可以不必理会杨登如何……但自从在金陵听他说了那些隐秘旧事,知道他的手为何受伤后,再加上杨登种种照料之处,杨仪觉着他很不该栽在这件事上。
更重要的是,万一白淳吃了他的药,当真暴毙……那岂不是又白添了一条人命?
何况白淳还有一家子在后头,谁知会不会都连串起来?
可杨登显然不听她的话。
正恍惚乱想,狗叫声隐隐传来。
府里并没有养狗,杨仪起初没在意,听着奇怪才回头看了看。
谁知却见一条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黑狗,摇头摆尾地向着自己撒欢跑来。
杨仪简直不能相信,瞪大眼睛看了会儿:“豆子!”她失声。
那边豆子更加喜欢,离弦之箭般冲到杨仪身旁,扒拉着她,绕着她转,不住地向着她呜呜唧唧的,好似久别重逢无法形容的那样高兴。
旁边小甘发呆,原先丫头察觉杨仪心不在焉,正打算问问她是否有事。
猛然见一只黑狗急急冲来,她本能地要护住杨仪,上前拦着那狗。
谁知杨仪竟满面惊喜,而小甘也很快看清了黑狗身后随之而来的人。
她这才没有动。
此刻杨仪蹲下去,使劲抚摸豆子身上,只觉手底下豆子圆滚滚,肥膘厚厚的,比先前简直大了一号儿,浑身那些肉动起来都哆嗦,怪道她方才有点不敢认。
这会儿薛放走到跟前,杨佑持则慢慢地跟在后面,好像腿后有什么扯着他,以至于无法走快一步。
薛放负手,俯身打量杨仪:“我这狗子怎么样?——仪姐姐。”
杨仪跟豆子久别重逢,只顾高兴去了,猛地听见他又这么叫自己,赶忙站起来:“倒是……颇为可爱。”
豆子似乎惊奇主人为何不摸自己了,蹲在地上,仰头眼巴巴地看杨仪。
“这是几时回来的?斧……”杨仪即刻就想问斧头跟屠竹,话到嘴边又忙忍住。
毕竟她是杨府的姑娘,怎么会那么清楚他身边的人。
薛放知道她的心意:“今儿才回京,我便先带豆子出来转转了,它倒是跟你投缘,不过它先前可没这么肥,都是我养得好。”
其实是屠竹跟斧头两个,因为没跟上薛放,一路上思思念念,加倍喂养,才把豆子弄得这样。
杨仪哑然:“是么?”
“当然,”薛放得意洋洋,目光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扫了一遍:“……就是它的原主人怎么也不肯长胖,她什么时候能学着豆子,稍微长点肉,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杨仪趁人不注意,瞪了他一眼。
薛放望着她微恼的神情,不知为何……只觉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摆动,仿佛是豆子的尾巴一样拼命在摇。
此时杨一爷总算晃悠着走了过来,先瞥了瞥薛放,才含笑道:“大妹妹,方才去哪儿了?”
杨仪道:“去找父亲。一哥哥要做什么去?”
杨佑持沉吟。
薛放在旁重重地嗯哼了声。
杨佑持忙笑道:“我正有一件事要求大妹妹……这儿大毒日头,能不能去你房里说?或者找个……清净地方慢慢地说?”
杨仪暗暗吸气,瞎子也能看出来,杨一爷是被薛放“胁迫”着,身不由己。
这个人他又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