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公一见这场面,眼观鼻鼻观心,飞快地屏退旁人到殿外去。
殿内霎时只留这一双影子。
仇红却没懂宋允之话里的缱绻意味,但习惯使然,面上先一步做了反应,恍然大悟道:“啊——”
旋即扬眉道:“那微臣就先恭喜殿下,喜得祥瑞了。”
这话挑不出一点错,甚至话音里真带着些欣喜,宋允之听去,却并笑不出来。
宋允之并不是急着要挑明什么。
他心知仇红心上陈伤深重,不是区区几年就能消磨愈合。皇帝那样重伤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戳她痛楚,夺她体面,以仇红的性子,就是对整个天家都恨之入骨,也毫无半点出格之处。
她却偏偏仍留于京中,甚至听从自己的话回朝入仕,可以想见,在她心里,宋允之这个人,仍有分量。
宋允之原本想着,凭他在仇红心中的地位,与她重修旧好不过是时间问题,他对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与时间,大可以同她慢慢兜转,彼此试探。
这事急不得,也催不得。
仇红不是世家中那些浮于尘世的女人,靠着卑微的身份和羞耻的体态拿捏男人们耽于皮肉之欢的俗心。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垂怜,也不需要任何尘世之中简单的欢愉,她简单地过活,微末处的幸福便能让她发自内心地满足。
人和情,于她而言,有些时候是累赘。
宋允之以为自己,很了解仇红。
因此,当他窥探到仇红那颗不求俗世之情的素心之时,出于对仇红的爱恋与尊重,他硬生生压下自己的人欲,在仇红面前,他愿意做成全她、读懂她的那个人。
可他的委曲求全换来了什么?
换来另一人悄然间的登堂入室,换来一段避人眼目下的暗度陈仓,换来他真心错付的天大笑话。
她并非不解风情,也不是毫无人欲。
宋允之只觉自己的心肺疼到发指。
她从前是怎么同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皇弟”卿卿我我,郎情妾意的,宋允之不瞎,也看得分明。
更恨之入骨。
所以在宋池砚的死上,宋允之或多或少有些共情自己的皇父。
坐拥天下的男人,却偏偏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
这是绝不可能被原谅,被容忍的事。
但在宋允之眼里,让宋池砚死,不仅不会令仇红回心转意,反而只会令这两个骄傲至极的人两败俱伤,到一个谁都不肯回头的地步。
但他无需去惋惜些什么,他的皇父是什么德性,他当了他的儿子这么多年,他比谁都要清楚。
拥有仇红?
他不配。
***
贞徽二十三年春。
寒赋在雨中严拒皇帝追封仇红为妃的诏书之时,宋允之正在等宋池砚的死期。
宋允之或许是这世上,对于仇红的死讯接受得最快、最平静的人。
至少比起他那个荒唐的父亲,和秋虹斋里那个肝肠寸断的皇弟,宋允之不仅显得冷静非常,眼中甚至瞧不出一丝破碎。
并不是不为她痛。
只是不甘心。
邸报传进宫中的那日,宋允之在殿上看得分明,皇父双眸之中,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皇帝的肩脊被一寸寸地压低,不受控地跌坐进冰凉的龙椅。
吴守忠飞快地迎上去,脚步在玉阶上打滑,双膝便砸下去,但他惦记着龙体,丝毫不敢怠慢,就着跪姿挪移,去问皇上的安危。
宋允之回避这一幕,转过身去,看了看这殿内的所有人。
他们神色各异,但或多或少,都露出了如临大敌的心怯与胆寒。
林无隅是其中悲容最甚的人,尽管他已尽力让自己自控,避免失态,但宋允之只需轻轻一眼,便能看出他皮囊之下的惊涛骇浪。
宋允之忽然就有些失神,像是怕林无隅的悲痛伤到自己一般,他飞快地将眼神移开,看向了这殿中唯一一个如置身事外般冷漠如常的人。
寒赋还是那副模样,他眼中就从未有过旁的情绪,即使仇红的死或许意味着后梁国运的转折,他也丝毫不怕,不惧。
感受到宋允之的视线之时,他甚至有那个余闲回看他,微微颔首,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气音,一字一顿道:“殿下节哀。”
说完这句话,皇帝便散去了朝会。
在这之前,他交于宋允之监国之权,而他自己则拖着身心俱疲的病体,由吴守忠伴驾,深一脚浅一脚地躲进后宫之中。
宋允之离殿之时,头顶的天灰蒙着,好似不会再亮。
他却没空沉湎于这悲哀,只是稍整了整情绪,便将自己的全部投入进国政之中。
而他唯一分神去管的一件事,便是宋池砚。
宋池砚人在秋虹斋,依传信的太监所言,自仇红生死不明的消息传进宫中,宋池砚便寝食难咽,滴水不进,整个人如游魂一般浑噩,行如走尸,不知昼夜更改。
真是好深的情啊。
宋允之喉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但笑完,全身却又无法避免地发起疼来。
他已有几天几夜未阖眼。
战事和政务将他绷紧成一根无法放松的弦,他也硬逼着自己去承受这其中最大的张力,不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他也不会允许自己阖眼。
而宋池砚的动向,竟成了他繁复生活唯一的调剂,他喜欢看这人因仇红而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样子。
只要宋池砚不好过,他好像就能汲取到一点可怜的欢愉,推着自己走下去。
可宋池砚好像天生宋允之的克星一般。
他不知如何乔装,竟躲开了宋允之的眼线,逃出宫去了。
禁军将他捉回的时候,他甚至不惜跳崖来躲避,宋允之本怒火中烧,但当他看见宋池砚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的时候,他忽地就懂了。
“决榆关。”
宋允之摁了摁眉心,唇齿撞在一起,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颤声道:“你他妈要从这里去吐谷浑?!”
“你想给她陪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