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是有大限的。
皇后从前养在深闺,冷清的环境将她包裹其中,世俗的际遇和人心的混沌远在深闺之外,她并不能真正读透这道理。
直到嫁给他,做了他的妻,她才一点点窥探到这人世的俗情与纠葛,并深陷其中的旋涡,无法自拔。
皇帝是她的如意郎君吗?
直到出嫁前的一刻,她仍不明朗,甚至心怀忐忑。
可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出乎她意料的好。
他待她,样样妥帖,事事上心。他那时还未称帝,只是个闲散王爷,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她,伴她左右,他甚至愿意静下心来陪着她做些女儿家的活计,不厌其烦地候着她,守着她。
“云容。”
情到浓时,他一遍一遍唤她的小字,字音几经翻转周折,去熨她心肉的每一寸。
直到。
直到他称帝,她为后,人生天翻地覆。
他不再唤她的小字,而是改口,称她为皇后。
她是极敏锐的,冥冥之中从那一声起,她便明白,那月上柳梢,二人对膝的好时光,迟早会在这日复一日一声声冰冷的“皇后”二字之间,成了无法回首的旧梦。
他们之间,作为爱人的关联,气数好像要尽了。
后来,他身旁有了许多许多的人。
她们的样貌,脾性,各有各的好。皇后尽量周全着每一个人,效仿着皇帝在前朝,她在后宫,也同样尽着自己作为六宫之主的本分。
这个过程是极为艰难的,她没有那么快地自认自知,于是,学着成为皇后就像重新降生于世一般,磕磕碰碰,糊里糊涂,是好大的一场考验。
她熬过来了吗?
皇后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看似风光无限,金玉满堂的日子里,她的枕边人,在一点一点,同她离心。
每月的十五,他按时来,按时离去,他仍关心她,仍在意她,仍对她有柔情万丈。旁人面前,帝后之间总有超出一般的情与恩。
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柳忆雪入宫的那一年,那是第一个十五,皇帝未留宿立政殿。
他惦记着柳氏,惦记着她腹中,属于他的第一个孩子。
于是顾不得十五帝后相处的日子,无论如何也要宿在柳氏身侧,护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消息传到兴庆宫,太后勃然大怒,呵斥皇帝不懂礼数,硬生生差人将皇帝留在立政殿,陪伴皇后。
那真是极苦的一夜,皇帝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天未大亮,他赶着上朝之前的最后一点时光,急匆匆披衣赶往含凉殿。
他走了,皇后合衣躺在冰凉的床榻之上,心里便想,终究到了这一日,她也成了皇帝御桌之上,惹他烦心的一道折子了。
太后的安抚来得很快。
但纵使太后怎么苦口婆心地说些令她心宽的话,皇后也只是沉默,并不展颜。
太后把她的失落看在眼里。
那日佛堂中的香催发了一场青天白日的梦,皇后睡得很沉,在梦中,她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月夜。
月华寒照,花台初见。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个名不见经传,位于齿序之末的低微皇子。他比他的兄长们都要内敛,对于她们这些名门世家的小姐,他甚至不敢抬眸与之相对。
只在与皇后擦身而过时,匆匆抬起一眼,视线甚至未能对上,他便飞快地侧过头去,咳嗽几声,掩饰发红的耳尖。
梦醒,皇后仍是皇后,只是克制着自己,不再去回忆从前。
一切如常,直到变故突生,大皇子夭折在夏秋之交,柳氏就此一蹶不振,拒皇帝于千里之外。
皇后尚来不及为此惋惜,兴庆宫的姑子便紧赶着送来了成堆的补品香料,皇后怔了片刻,旋即很快地明白过来。
这是太后在同她表态,令她宽心。
无论如何,她都是这后梁的皇后,只有她的孩子,才配称长称嫡。
皇后脊背发凉,而后很快地认清一个现实。
他是皇帝,他娶她为妻,先因她家族势力,足够支撑他身后的九龙之位,其后,才是因为,她是他心中一个,还算得上中意的女人。
这样的衡量真实而残忍,但皇后幡然醒悟之后,仍认了。
她对他也同样有所图。
在这个朝廷,世家大族中女人们的婚姻,便是政治的祭品。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从来就算不上清白。
彼此牵制,互相揉搓。
她总要在他身上寻一些除开情以外的东西供自己惦记。否则,宫廷寂寞,一旦那些可怜的情意被漫长的日子消磨耗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在这宫墙之下求生。
但柳忆雪却好似永远被“情”这个字困住了。自大皇子夭折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便在后宫中销声匿迹,皇帝再未踏足过含凉殿一步。
后宫中的新人浩如烟海,龙床上的锦绣换过一床又一床新的纹样,有的人承宠,有的人失落,在这些人里,皇后却慢慢地,已全然没了喜怒。
哪怕后来柳忆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重获盛宠,皇帝好似又对她燃起了不灭的热情。
她顺利地宠冠六宫,诞下皇十三子,与皇帝朝夕相伴。
皇后都毫不关心。
她开始学着去除一些在意皇帝的本能,学着怎样冷静自持,既已做不成此生的一双人,她更希望自己能做一位好皇后。
比起皇帝,后宫中的女人更需要她。
所以,初次看破皇帝与仇红之间的端倪时,皇后并不在意。
相反,她理解起了皇帝。
一个女人。又是能为他打江山,守天下,这样一个好模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