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外面天黑,大家彼此催促着赶紧去吃饭,他再抬头,居然惊讶地发现唐老师还呆呆地坐在原处,目光悠然地看向远方,手里捏着那封信。
陈立恒走上前,看他神色复杂,忍不住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唐老师,该不会是你初恋情人写的吧?如果人家也单身,不如再续前缘,开启人生的春天嘛。”
周围有同学听到了,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老师你要是结婚的话,一定要给我们发喜糖啊,就要那种桃心型的喜糖,那个好吃。”
唐老师却没吭声,只站起身,默默地往外面走。
众人面面相觑,担心自己得罪老师了。
陈立恒赶紧跟上,主动跟人道歉:“对不起,唐老师,我不该乱开玩笑的。”
唐老师脚步不停,一路走进了食堂。
打饭的师傅看到他就抱怨:“以后你们动作快点,回回都弄到这么晚,菜都凉了。”
陈立恒立刻道歉:“对不住,师傅,下回我们一定注意。”
其实大家是在抢天光,虽然实验是有灯,但灯光怎么比得上自然光线。在自然光线下干活,看得更清楚,效率也更高。
唐老师照旧要了一碗小米粥,配着玉米发糕一口稀的一口干的。
陈立恒打了凉拌黄瓜和豆腐凉拌皮蛋。
本地人原先不吃皮蛋,还是知青大下放后,有家人在食品厂工作的知青将做皮蛋的技术带了过来,这才流行开。
他将菜推到唐老师面前,笑着邀请对方:“咱们日子现在不错啊,都顿顿有蛋吃了。”
唐老师还是不吭声,埋头吃自己的饭,不过中途也用豆腐拌皮蛋夹在玉米发糕中间,一口口咬着吃。
等到他干掉一大块玉米发糕,又喝了两碗小米粥之后,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立恒毫不犹豫地咽下嘴里的饭,他知道戏肉来了,内容应该和那封信有关系。
他正要洗耳恭听呢,没想到唐老师直接掏出信推到了他面前,笑容苦涩:“你看看,多么有意思。”
陈立恒摊开信纸瞧里面的内容,当发现对方写的是繁体字时,他就感觉怪异了。
等看完信件的内容,这种怪异感愈发强烈。
信是谁写的?唐老师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唐老师跪在地上,给对方当马骑的弟弟。
唐老师的爹对唐老师来说是绝对的渣爹,可对弟弟来说,却是十足的慈父。
那会儿唐爹在三.反五.反中被人民审判了,一口咬定只有唐老师一个儿子,也只有乡下老婆一位妻子,愣是保住了自己的娇妻爱子。
娇妻带着爱子,又拿上了唐爹积攒多年的财富,通过深圳罗湖去了香港,后来又辗转到了美国。
按照这位弟弟的说法,他吃了不少苦,但也积攒下了些家产。
这些年,他一直思念留在国内的大哥,却苦于没有途径了解情况。近来,他听说国内的气氛宽松了些,就鼓足勇气来了红色中国,寻找大哥的下落。
在历经一番波折之后,他终于知道大哥被发配到大西北的小山村里,这才写了这封信。希望大哥收到信之后,能够尽快到北京跟他照面。
他在信里强调,不是他不愿意跑到偏远的乡下来。而是作为外侨身份,他不方便到处跑,免得给接待的人添麻烦。
唐老师一边笑一边摇头,神色茫然,语气怅然:“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特务也无所谓了吗?”
当年,有无数跟他处境相类似的人,因为所谓的海外关系被一并发配到大西北。
他们当中有人熬过来了,把自己彻彻底底改造成了农民。
有人运气不好,永远埋葬在了缺衣少食又自然条件恶劣的大西北。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位和他交好的同伴在临死之前还愤恨自己有海外关系的事实。如果不是这样,他应该和其他大学同学一样,正经走上光荣的工作岗位。
结果,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现在海外关系倒成了香饽饽了。
他知道不是一家一户如此,而是全国都这样。
他在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小说《人到中年》,那上面姜亚芬夫妇因为出身不好,备受歧视,结果一下子有了出国的机会,立刻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到底谁错了,一切都像笼罩在雾里一样,让人看不真切。仿佛他遭遇的这些年都是笑话。
他在国内沉浮坎坷,他的弟弟在国外灯红酒绿。
他已年过半,两鬓苍白,一无所有,贫困潦倒。
他的弟弟功成名就,妻贤子孝,腰缠万贯,深受欢迎。
是啊,他们无比欢迎华侨回国投资,尤其是像他这样身家优渥的华侨。
果然是人比人得疯,货比货得扔。不跟弟弟相比较,他还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有多可笑呢。
陈立恒默然,即便是他这样经历几世的人,也无法用轻松的语言去安慰对方沉重的人生。
他只能强调一句:“抬头往前看吧,人生还有几十年呢,哪有这么快就盖棺定论的。”
他又指着他们的电视机实验室道,“这人的价值也不光在挣钱多少啊?要是你作出最先进的电视机,不也是一种成就吗?”
唐老师的笑容依然苦涩,只摇摇头,没再说话。
晚上陈立恒和田蓝说到这事儿,也唏嘘不已。
田蓝沉默了一会儿,关心重点:“他弟弟做的是什么生意呀?有没有技术可以带过来?”
陈立恒摇头:“信里没说,只是劝唐老师赶紧去北京,到时候一块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