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里面便传来一道略沉的嗓音道:“进来说。”
秋穗微垂首走了进去, 在离傅灼办公的书案有些距离的地方回话:“奴婢的兄长歇下了, 奴婢过来向郎主复命。方才在门外时, 常二管事说,今日还由奴婢当差。”
傅灼这会儿面前长案上堆满卷宗, 他显然很忙。听完面前之人的呈禀后, 他抽空抬眸朝她看过来一眼, 复又低头继续翻看手中卷案, 并说:“本是想让你们兄妹二人好好叙叙旧, 但你既回来得早,也就无需再给你这个假了。”
秋穗说是,见他的确是很忙, 秋穗识趣, 便立即请退说:“那奴婢候去外面候着, 等郎主有吩咐奴婢再过来。”
傅灼这会儿是头抬都没抬,只轻轻应了声。秋穗见状, 立即悄无声息退去了外间候着。
对这份差事渐渐熟稔后, 秋穗觉得其实郎君也很好伺候。如今她也适应了这份清寂, 正好可以忙中偷闲, 做点自己的事儿。
从前在老太太那儿侍奉时,姐妹们多, 一屋呆着总有说不完的话。如今来了郎君这里,无聊是无聊了些, 但属于自己的时间更多了。
秋穗不是会偷懒的人, 总会趁着这些时间做点别的活儿。比如说, 天渐冷了,她还记得老太太她老人家一到天冷就会犯头疾,所以她早前几天就开始着手为她缝做抹额了。到今日,正好收个尾。
秋穗靠在窗下炕沿做好绣活后便起身活动筋骨,在屋里来回走着,随便散了散步,便散去了书架旁。望着那些书,秋穗心中有犹豫,想伸手去够一本来看,却又不敢。
她总是谨慎的,哪怕是外书房内的书,并不那么机密,她也不敢随便乱动。这毕竟是主家的书,她可以定时拿出来打理,但却不能翻开看,哪怕一个字。
但就在她迟疑时,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想看书?”
秋穗本来就有些做贼一样的心虚,又忽被抓个正着,她更是惊得一大跳。立即转过身去,望着本立在隔断边,这会儿正一步步朝她走来的高大男人,她有些局促的假笑道:“奴婢……并没有拿下来看。”她小声为自己辩了一句。可即便没有拿,她方才也是动了心思的,若郎主一会儿论罪,她想她也不会狡辩。
傅灼倒没怎么样,只是弯腰在一旁炕沿坐了下来。
望着炕桌上刚做好成形的绣品,傅灼拿了起来握在手中端详起来。
秋穗已经走过来了,这会儿立在他跟前待命。
“这是给老太太做的。”见他一时没说话,秋穗倒主动说了,“老太太素有头疾的困扰,秋冬之季尤甚。奴婢想着侍奉郎君并不辛苦,常能空出些时间来,所以便就做了这些。”
傅灼点了点头道:“你实在是有心了。”然后撂下那物什,抬眸朝跟前之人望来。
秋穗伺候在他跟前时始终没敢抬头正眼看过他,这会儿秋穗低着头,但余光是能瞧见他在看自己的。
想着方才之事,秋穗不免窘迫。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告罪,就听面前之人先开了口。
“你是秀才之女,你该是读过些书的?”傅灼早前便听老太太在他耳边唠叨过,说秋穗是秀才公之女,从小识文断字,是个颇有些才情的女子。但他却不知道她到底有才情到什么地步,是只粗略认得几个字,还是说,是读过几本书的。
秋穗说:“奴婢只是粗略识得几个字,不值一提。”倒不是秋穗谦虚,只是她肚子里的那点墨水,的确在郎主跟前是不值一提的。
但傅灼却说:“你无需谦虚,照实了说就是。”
秋穗应了是,这才如实说给他听道:“家中父亲是秀才,奴婢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同兄长一起跟着父亲识字读书。家里并不重男轻女,奴婢的父亲见奴婢也喜欢读书,便待奴婢同兄长一样。四岁启蒙,这样跟着父亲一直念到八岁。”
“奴婢读过《百家姓》、《千字文》这些书,字认得多了些后,也开始读《论语》和《唐诗三百首》。四书五经只略懂皮毛,再多就没有了。”八岁前四书中就熟读过《论语》,别的书是来了府上做奴婢时,偷了闲看的。她八岁离家时,爹爹送了她一整套四书五经,是爹爹珍藏了多年的。谁都没舍得给,就给她了。
现在这些书,她还压箱底藏着呢。十二年来,闲暇时间,她也算翻遍了这些书。
傅灼没想到她读过这么多书,连四书五经也读过,倒真有些叫他刮目相看了。
如此算来,这样的人在府上做女奴,的确是委屈她了。
傅灼认真想了想,道:“这外面的都是些闲书,你既读过四书五经,想这些书看来也只是打发时间的,无用。你若真想看书,便去看里面的书,日后只要我在,你随时可进去。”
秋穗从没想过要求这个恩典,外面的这些闲书能给她看就很不错了。内书房乃郎主机密之地,秋穗为人还是很识趣的。
但她才想拒绝,傅灼便从窥探她神色,早一步猜到了她心思,他直接问:“你不想看?”
秋穗匆忙中抬眸看了他一眼,窥到他脸色,口中拒绝的话又不太敢说出来,只能道:“是,奴婢听郎主的。”不免又要千恩万谢一番。
傅灼这个人的性子就是比较务实,并不喜欢听漂亮的奉承话。即便这会儿秋穗说的句句肺腑,并非虚假之言,他听了几耳朵后不免也要耳朵起茧。
傅灼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停下。
“今夜事多,怕是要歇得晚了,你奉盏茶进来。”说罢傅灼起身,便又进了内间去。方才出来,不过也是坐得久了,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便自己出来找茶水喝。谁知道,一出来,便瞧见了她呆站书架旁盯着架上书发痴的饥渴样。
好学之人,不论男女,傅灼都还是会礼遇几分的。所以在得知她其实有读过不少书后,便做出了只要日后他在家,便准她进内书房来看书这样的决定。
这于傅灼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之事。但对秋穗而言,却足够感激一辈子了。
秋穗望着他背影愣了久久的神,然后突然回过神来,便转身去奉茶送进去。进去后就没再出来,傅灼找了两本书递给她,秋穗便就摸了张椅子,坐在一旁看。差不多子时之后,傅灼收了案卷,要歇下了,秋穗这才替他铺好床,然后从里间退了出来。
次日一早,服侍了郎主去上早朝后,秋穗便带着那两条新做好的抹额去了闲安堂。
老太太这会儿才起没多久,春禾正一旁伺候着她梳洗。听说秋穗是给她来送新做的抹额的,老人家高高兴兴接过去拿着看。
“你可真是个细心的,亏你如今已经不在这边侍奉了,却还能惦记着我的那点小病小灾。”老太太收下了后,又问秋穗,“听说你兄长来了京城,五郎还在府上宴请了他?”
秋穗垂头回说是,但又解释说:“奴婢的兄长是当地县里的仵作,郎主如今衙门里忙,想是人手不够,便就近从辖内州县衙门借调了人来。郎主照顾奴婢,便让奴婢在府上见了兄长一面。”
这方面老太太还是很宽厚的,在府上小摆一桌,宴请一下府上得宠奴婢的亲眷,这还是可以的。甚至,若她来做的话,想必还会比自己儿子做的更周到更体贴些。
但同时她老人家心里也有些凄凉,总觉得此番幼子调秋穗的兄长来京中,没这么简单。
那日他问自己要秋穗的身契时,她就已经警觉到了。如今亲眷都给弄到了京城来,不就是明摆着要秋穗的家人来接秋穗走的吗?
老太太昨儿得知这个消息时,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不眠,一夜都未睡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易位而处,若她是余家人,想赎自己闺女回家,可主家却不肯放,她又会是什么感受呢?不免也会想到自己在宫里当宫妃的女儿来。
虽两种情况不能相提并论,但身为家人的心境却都是大同小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