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末予轻扯衣袖,低头看了看表,以此调整自己的情绪,他再开口,已经平静无波:“你不用觉得委屈,我给你准备了一千万的托管资金,只要你继续保密,不干蠢事,每个月都可以支取一笔钱,如果你想,还可以继续留在研究所工作,我之前承诺你的那些好处也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你,这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仁慈,看在……你陪了我这些日子的份上。”
沈岱用手指绞着手指,绞得生痛也不撒手,他轻颤着说:“我想调职。”
“什么?”
“我想调职,去甘肃。”
沈岱绝不是一个会冲动行事的人,尤其是换城市这么重要的决定,这是他昨晚想好的,他不会放弃钟爱的事业,但正如老师说的,现在到处都是风言风语,他不想在那样的环境里工作,也不想在离瞿末予那么近的地方工作。换一个环境或许能救他。
听明白沈岱在说什么后,瞿末予顿觉一股怒火直冲颅顶,他们前脚刚办完离婚手续,沈岱这就想远离他?!莫非这个omega在迫不及待地打掉他们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开始新生活?
瞿末予凶狠地瞪了沈岱一眼,冷硬地吐出一个字:“好。”
沈岱拉开车门下了车。
第五十三章
瞿末予怔怔地望着沈岱的背影,直看着沈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中。目光向上,他看到了比人还大的红色灯牌,赫然是“医院”二字,他似乎也是在这一刻意识到,沈岱要去做什么。他的心突然体会到一种陌生又尖锐地痛,他抓着车门把手,克制住自己追上去的冲动。
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标记在影响他,只要清除标记,他就会恢复正常,不再有人能够左右他的情绪和判断。
老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瞿末予,被那纸一样白的面色和阴鸷的眼神吓了一跳,他本想问问自己的老板,下一步该去哪儿,但现在他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车厢内的沉默几乎能压迫人的心脏,老吴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对alpha信息素感知度低的beta,但也足够难受了。
过了很久,瞿末予才低声说了两个字:“公司。”
坐在办公室里,沈岱面无表情地听着一个律师和一个医生在他面前唱双簧,陈律师在给他讲解这份手术知情同意书里必要的条款,医生在例行公事地告知他流程和风险。
“清除标记是一个局麻的手术,不会对身体造成很大负担,你不用担心,你受孕时间比较短,服用药物的堕胎方式是副作用最小的,之后你需要留院观察几个小时,顺利的话,晚上就可以回家修养了。”
沈岱眼神空洞地看着墙上的人体解剥图,依旧没什么反应。
医生和陈律师对视了一眼,陈律师将一份文件递到沈岱面前:“沈先生,请您签字吧。您的医生和用药全都是最好的,而且这是个小手术,没什么痛感,您的身体很快就会恢复的。”
沈岱接过那份同意书,又接过一支笔,定定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签了它,代表他不仅仅知晓和同意承担手术风险,更代表他是自愿清除标记。
自愿。
是瞿末予说的“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自愿’”的那种“自愿”。
但现在他是真的自愿了。从非正常的途径得到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带来无尽的灾祸,他在无数个夜里幻想过的东西,真正落到身上的时候,却变成了诅咒,他不敢要了,也不想要了。
如果洗掉标记就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那么他是自愿的。
他拿着笔,笔尖悬停在签名的空白处,只觉得手指虚软,怎么也落不下去。
突然,一块块圆形的水渍不断浮现在白纸上,将黑墨字体的边缘虚化、晕染,最后糊成一片,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有一股力量在意识中拼命拉扯,大声嘶喊着、质问着,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杀掉自己的孩子。
那不是孩子啊,他辩解道,那只是一个还没有指肚大的胚胎。
可是它会长大的,它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它连着你的血脉并将以传承的形式延续你的生命,它是属于你的,它会无条件的爱你。
它是这个世界上你和瞿末予曾经有过连接的唯一证明。
陈律师和医生看着沈岱低着头,大颗大颗地落泪,都僵在一旁不知所措。
沈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凭着肌肉记忆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纸笔一扔,用力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间狂涌而出,他克制着仅发出低微地呜咽,哪怕心痛得好像要碎掉。
他不曾这样哭过,这种爆发式的、井喷式的悲伤和痛苦,是此生仅有,这不是简单的失恋,而是他站在命运的岔路口,眼前没有一条坦途,他明知自己该选一条风险更低、损伤更小的,却还是强行转过身,迎面肉眼可见的千层巨浪,也要挣脱理智的规劝,踏上无归之途。
这一刻,他不知道该恨瞿末予无情,还是该恨自己不够无情,他也不知道他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是出于爱,还是在标记的驱使下被激起了繁衍的本能。
明明他这辈子最不可能重蹈沈秦的覆辙,明明他的理智否定了一万次。但这一刻他最强烈的想法是,谁都不能杀死他的孩子。
“沈先生……”陈律师拿过纸巾,“您别太难过了。”
沈岱捂着脸,眼泪依旧止也止不住,却发出了异常冷静的声音:“我洗掉标记,但我要留下孩子。”
陈律师和医生面面相觑。
陈律师轻咳一声,好言劝道:“沈先生,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您的违约行为必须得以纠正,希望您能冷静地平复一下情绪,理智地看待这件事。”
“我要留下孩子。”沈岱粗暴地抹掉眼泪,他抬起头,白皙清透的皮肤被搓出了粉痕,那双湿漉漉的、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乞怜也没有自怜,只有坚定,“你们既不能强迫我洗标记,也不能强迫我堕胎,我接受所有条件,我会配合洗掉标记,我不要钱,我就要留下孩子。”
医生无奈地说:“沈先生,做了清除标记的手术,您的孩子是留不住的。”
沈岱微怔:“那、那让我先生下孩子……”
陈律师恢复了职业化的冷漠表情:“沈先生,不可能的。您说得对,法治社会,我们不能违反您的意愿做出损害您健康的行为,如果您非要我们去寻找一种能够达成共识的方式,我相信那个过程和结果都不会是您想要的。”
沈岱恶狠狠地瞪着陈律师:“你威胁我。”
陈律师礼貌地笑了笑:“我没有‘威胁’您,作为法律从业者,我虽然服务于我的雇主,但也乐于为您提供最简单、对您最有利的方案。”
“那是对你们最有利的。”
“对您也是最有利的。”陈律师道,“沈先生,您是一位高知、高薪的优秀人才,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要及时止损,怎样的选择是趋利避害,说一些大俗话,离婚、被清除标记再加上带着一个孩子,会阻碍您后半生的幸福,您还年轻,别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拿上钱,无拖无累的开始新生活多好啊。”
沈岱直视着陈律师的眼睛:“我不用你来定义我怎么获得幸福。”
陈律师眯起了眼睛,他看了看表,调整呼吸的动作显露出他的不耐,一旁的医生也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