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里侍卫已经清过场,空无一人,王铮缓缓开口问,“陛下欲招沈平入宫为妃么?”
崔漾眸光扫过他略有些苍白的面容,手指搭在他腕间,给他探了脉,知他身体无大碍,只是连日奔波赶路略有疲乏,收了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这半年因着税改的缘故,朕路过城镇村舍,多有留心,观许多富有的男子占据了很多妾室,少则数人,多则成百数千,显然多妾是不利于民生繁荣的,将来若有可能,一夫一妻自然最好。
“此事非比寻常,关乎国政国策,得利数以倍计,如若行得通,相当于国库省一倍的力,可得数倍的国税,百里无一害,只实施起来困难重重,阻碍好比以一己之力挪动泰山,若朕以身作则,还有一二分希望,设了妃子,便绝无可能了。”
王铮便是无心朝政,此时亦不由凝了神。
大成地广人稀,人口多少依然是衡量郡县实力的重要标数,纳妾受限,必然牵动婚嫁方方面面,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和离,和离的人越多,女子地位随之变动,当和离这件事在世俗中叫人习以为常,彻底挣脱名声的捆缚,会有一部分女子被动走出后宅,虽是走出了后宅的羽翼,却也走出了后宅笼罩的阴影。
对比办女学,选女官,这一条政令才是戳开了朽木根上的腐朽沉疴,否则废大力气叫女子读了书,嫁入内宅后,不是与人做妾,便是与妾争宠斗利,又有什么意义。
再者因着女子生道艰难,除了嫁人这一笔嫁妆,难以给家中带来什么利益,所以出生的女孩儿,有一部分刚出生时便溺毙了,如若有一儿一女,只能养活一个,想也不用想,被丢弃的定然是女孩,一夫一妻,是提高女子地位最重要的一步。
平等,才会叫女子有走出后宅的希望和力量,否则便是有女官,女将在朝为官,也自发低男子一等,因为男子可拥有多名女子为妻妾,女子则不能。
对女子而言,这就是最有效的内在激励,一旦当真实施,女子的地位随之变动,翻天覆地。
但也正如她所说,此举是与天下男子作对,前路困难重重,若说改课税削弱的是勋贵的利益,百姓们拍手称快,那么一夫一妻无妾这一条政令,开罪的便是天下所有的男子,以及有儿子的母亲,祖母,亲眷。
引起的哗然声必定是翻天动地的。
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有能力纳妾,但他们必不愿失去纳妾的权利。
不单单是男子,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女子。
人人都希望家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没有一个母亲或是祖母,愿意自己的儿子只有一个妻子,无法纳妾。
而千千万万因男子可纳妾受压迫被迫害的,有可能支持这一条政令的女子,则被掩埋在了深闺,便说她们惧于父权的压迫不能发声,哪怕能发声,淹没在天下男子的抗议声中,亦不过是海里微尘,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走的是一条独木舟,稍有不慎,天翻地覆,江山倾覆也未可知。
比起这一条几欲翻覆三纲五常的政令,改课税实则只算江海涛浪里的一粒微尘。
王铮不得不收敛神思,摇头道,“风险太大,太难。”
崔漾知晓王铮无欲无求,对成家没有兴趣,对女子亦没有偏见,亦想听听他的建议,方才与他说起这项尚不算成熟的国策,不甚在意地晃了晃手中茶盏,“难虽难,若有时机,试一试未可知,倘若当真利数倍计,朕坐在龙椅上,岂不是省力很多。”
王铮知她既生了这样的念头,必定是深思熟虑了的,王铮凝视面前这张容颜,片刻后垂眸,遮住眸底潮涌潮落,“陛下心悦沈平么?”
谈不上喜不喜欢,亦没有什么厌恶,但沈平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崔漾直言道,“我打算立沈平为后。”
王铮僵住,朝阳初升,却如坠冰窖,握着玉箫的手指因用力泛白,齿间亦透出彻骨的凉意,“即要一夫一妻,又要立沈平为后,意思是你这一生,往后数十年直至白头,陪在你身侧的人,都是沈平?”
第69章 、主上您要去哪里
崔漾眸光落在青年腕间, 红痕鲜艳,“立朝臣族臣为后,多少有些隐患, 沈平是不错的人选,选后宴上, 他必技压群芳,胜出叫人心服口服。”
一则沈平不追求子嗣,二来背后无权势, 也不是热衷权势会结党营私之流,虽对江山舆图没有太多直接贡献, 但一身百工技艺的才华,以及其触及百类的学识, 若为皇后,可为天下表率。
“至于喜欢,沈平没有什么叫人不喜欢的地方。”
臣子倨傲,削的是天子君威,后宫之人则不同,倨傲一些亦无妨。
是啊,沈平可为天下表率, 通晓天意, 已是一把君王利刃,王铮垂眸,握住掌中玉箫把玩。
崔漾话语落半响, 不见应答, 抬眸只见对面的人眸光漆黑, 岩崖青松般的身形僵硬, 握着玉箫的手指泛出白色。
略一想, 眸光落在他清俊的眉宇间,些许诧异。
见他搁在案桌上的手指微顿,隽目中些许窘迫,崔漾若有所觉,折扇收束,一时没了话语。
王铮垂眸,修长如玉的手指抚着玉箫,眼睫投下晦暗明灭的光影,看了看天色,开口道,“春笋汤,菇草茭白,片皮鸭,不如在商丘停留半日,臣给陛下做一次午膳罢。”
崔漾点点头,招呼躲在窗子下藏着大脑袋,却被一对半圆耳朵露了行踪的大猫进来,带着它回了客舍,如在丞相府一般,躺在躺椅上,与大猫晒着太阳,看王铮卷着青衣袖子,一样一样处理食材。
谒者送来信报,又躬身行礼退下,崔漾拆开,信中斥候言,观其样貌,肖似陛下。
辨认一个人的血脉身份,再没有比样貌更好的说明,她与司马慈是同胞姐弟,有共同的血脉,一句肖似她,足以证明其身份。
不曾想他当真还活着。
嘉元皇后知晓,会开怀一些罢。
指尖绢帛碎成齑粉,崔漾将信筒搁在一旁,双腿交叠搭在躺椅上,阖目养神。
司马慈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安庆太子,走的时候是个艳阳天,大约离世的样子太惨,舅舅刚牵着她的手回宫,嘉元皇后忘记了素日人前的伪装,当着满殿侍从禁卫的面,扑过来抓着她,问死的怎么不是她,舅舅骂嘉元皇后是不是疯了,大概从那时起,舅舅便打算把她从宫里带出来了。
嘉元皇后和舅舅在殿中吵没了太子,后位不保,舅舅叫她再生一个便是,她蹲在凤殿后头临水的石阶上看荷花,荷叶田田,荷花的茎秆很高,仰着头也看不见,荷叶是能让她像露珠一样躺在上面睡觉的宽度,夏风吹过,沙沙声轻响,花枝摆动,散着淡淡的荷花香气,静谧安宁。
手中微凉,崔漾睁眼,见掌中一株沾满晨露的荷花,偏头看了眼似乎打算用荷花入菜的王铮,笑了笑,花枝凑到鼻尖闻了闻,花开得茂盛,盖在脸上能将整个面容盖上,淡香萦绕,叫人心旷神怡。
饭菜做得清爽可口,暗卫侍卫候在院外,院中无人,崔漾便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王铮捡了什么菜,她吃什么,俱都是她喜欢吃的。
十数年过去,若说这世上有谁知道她的喜好,数王铮无疑。
王铮舀了一碗山珍汤,喂给她,估量着已半饱,收拾了碗筷,巾帕擦干净手,自袖中取出一方青松木盒,放在石桌上,幼时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口味也必须一致,她不爱吃甜糖,见他吃,便要让他把饴糖扔了。她不让吃,他偏要吃,但她总有办法叫他屈服,只是从下人那知晓饴糖是母亲做给他的以后,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故意砍了甜杆回来熬糖,故意在她面前吃得满身糖味,她也只神情淡淡,糖盒撒了,会把它收起来放好。
后头他再熬糖,口味越做越淡,到现在,只余甜杆的清香,再无甜味了。
崔漾尝了一块,到清脆的糖块在口中化开,温言道,“重遮,无论你是否还恨朕,在这个世上,除了父兄,朕最不愿与你为敌。”
青年玉色的手指僵硬在青玉萧上,背对着晨光,清俊的眉目下神色晦暗不明,王铮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太明,且不提洛拾遗构陷沈平一事是何缘由,此举都越界了,私心过重,越过她擅自做决定,手段并不高明,已不堪重用。
生了私心,似乎容易叫人性情大变,如果可以,她不愿再对王铮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