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河水横跨东西,到汾水、洛水交接的前段,已比入海东段的河道清澈不少,地势平缓的地方,河面已被冰雪封住。
对岸界山不过数丈高,山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荒野,荒野的尽头是雪山,雪山巍峨,日光微凉,照耀出一层淡金色,是有别于中原腹地的另一种风景。
士兵们扎寨,谋臣武将在江水边石块旁商议军务。
今岁将突厥人引入平阳伏击,灭敌十万余,已是大成开朝以来与突厥人最大的一场胜利,盛英叹道,“就是突厥老贼不肯撤出羌胡,不然突厥老贼一走,趁萧家军力弱,我们再与晋阳大军前后夹击,可一举击杀萧家军,拿下萧寒。”
许半山抚须摇头,“若当真如此,萧寒只怕不会联军,此人看似豪爽,实则心机颇深,他镇守幽、代、雁门等地十数年,与突厥人交兵不下百余次,对突厥士兵的战力了如指掌,否则他怎么敢孤军深入,现在金庆逃进羌胡的地界,晋阳城中秦将军一旦挥师南下,守在外围的荜庆应声而动,胜败难说。”
梁焕道,“此人心机颇深,方方面面想了个周全,今日末将看他手底下六员大将,指挥军阵凛然有度,不可小觑。”
凭一己之力,赶不走突厥骑兵,萧寒不得不与麒麟军合力,四十万众,亦灭不尽突厥骑兵,麒麟军不会在这时对萧家军发起攻势,两方联军,是最好的选择,萧家军刚出上党,萧寒便派人送信来了。
崔漾吩咐梁焕,“趁屯兵期间,你带人去寻访,看并州这一代可有好的马种,马场,育马人。”
关内将士与突厥兵的差别在于骑兵的数量,游牧人养牛养马,人人长在马背上,弓马骑射不在话下。
关内的士兵则不同,二十万麒麟军中,十万骑兵里三万精骑已不易,与关外彪勇的游牧人拼杀,伤亡是不计其数的。
梁焕几人皆是武将,一点即通,知对战突厥人的关键在骑射,眼下关中军的骑兵数量远远不够,骑射功夫也远远比不上突厥人,听陛下吩咐,立刻便去安排了。
武将管打仗,谋臣考虑的问题则更多,许半山随在君王身侧,听河对岸传来的齐鲁高歌,想禀奏的事有两桩。
随君王在江侧行走着,提议道,“朝中税改已过六州,陛下兵杀刘、郑两族,六州虽未引起动荡,但江淮之地形势却有不同,如若起势谋反,朝廷难免受掣肘,陛下若图谋日月所照之地,虑在江淮……”
许半山说到此,拜行一礼,方才又道,“江淮世族则以谢家为首,依老臣之见,陛下可诏谢家人入宫为后,维/稳江淮诸地,一举多得。”
江左多俊杰,卷土可重来。
此处虽无诸侯,但一人势起,千万人呼和,是不小的隐患。
若江淮谢家入宫为后,十郡勋贵不再人人自危,江淮自然而然归入大成的地界,兵不血刃。
许半山目带期许,拜了又拜。
崔漾自袖中取了一卷绢帛,递给了老先生,“朕出征时,曾派人下江淮,与信一封,被回绝了。”
信上言愿与谢家家主谢蕴结婚亲之好,问询其愿,前日送来了回信,崔漾倒没什么意外的,若换做她处于谢蕴的位置,亦绝不愿入宫为后的,江淮富有,军粮,兵力皆不是问题,踞守长江天堑,虽说缺少群山遮掩,但水泊遍地,只要谢蕴想,以建业为都城,图谋闽越,南国,悉心经营,实力必不会弱于大成。
她去信,一则是对谢蕴抱有好感,二则此举对朝廷与江淮都有利,但似乎估错了谢蕴的野心,如此江淮的事,便不能掉以轻心,已传信秋修然,盯着江淮的动向。
许半山吃惊,展信一看,回信里短短几字,话语谦和有度,言其才疏学浅,无法胜任皇后一职,谢绝了。
许半山一时瞠目,“陛下既有此意,何须问询,直接下诏令其入宫便可,如此一问,岂非……”
崔漾失笑,摆手压下老先生长吁短叹,“成便成,不成也罢,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徐徐图之罢。”
许半山吃惊过后是愤懑,甩袖道,“江都士族又如何,陛下看得上眼,那是他的荣幸,这般不识好歹——”
老先生气得一张白面涨红,愤愤不平,崔漾难得见老神在在的谋臣失态,摆摆手笑道,“此间事了,另行谋划便是,眼下抚恤伤兵为重,加紧巡逻,提防突厥兵袭击,去办罢。”
许半山叹气,应声去了。
要么解决江淮,要么尽快消灭萧寒。
崔漾负在身后的指尖把玩折扇,漫不经心地看着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崔、萧两军隔河屯营,说是河,其实只算溪,三丈宽的河面附着一层薄冰,一踏便碎。
男子宽肩阔背,一身武士服上暗金色系扣,战甲如龙鳞,目若深潭,唇薄如刀,鼻梁高挺,立于枯草雪地间,身形英伟,有如狂天荒野的刚毅悍野。
身后跟着两名黑衣人。
崔漾负在背后的折扇在指尖转了一圈,漫不经心问道,“有事?”
萧寒浓眉如断剑,“给萧家军发伤药,甚至派医师渡河前来治伤,发粮,发冬衣,论收买人心,我萧寒不如你。”
这几日军中将士提起大成女帝,皆是敬服,加之对方让道萧家军,令其归乡御外敌,军士、百姓对其钦敬之心已溢于言表,尚未归降不过是惧怕女帝杀降,如今她身先士卒,上阵杀敌,抵御外族时并无保留,全力御敌,战后赠药赠粮,足见胸襟气魄,如何不叫人心绮神摇。
女帝一通怀柔手腕,兵不血刃,叫军士们起了江山一统的渴望,时间越久,雪下得越厚,这股归入大成的愿景只会越强烈。
要拿下萧家军,如今只剩了最后一步。
萧寒眸光落在那张面具上,声音浑厚,“在想如何杀了本王么?”
崔漾不置可否,打散萧家军军心,萧寒一死,这一股强敌便也散成沙了。
只眼下两军合力抵御外敌,突厥在侧,此时不是内斗的时机,崔漾缓声道,“朕在上党城外承诺过的,今日依旧有效。”
萧寒朗笑出声,笑声浑厚,似大漠黄风,江水洪流,刚勇无寿,“陛下是看中萧某手底下的谋臣武将应对突厥的能力以及百战经验罢。”
崔漾未言语,突厥人骁勇,常百人众便入关劫掠,蔡赣、荜庆、严元德等人,与突厥、羌族、旧燕外卫氏三韩经百战,御敌经验丰富,亦十分了解外族的情况,如若能得归降,费些心思提防萧寒是值当的。
但关键便在诚心二字,萧寒带兵悍勇,赏罚分明,萧寒曾将蔡赣从尸山血海里背出来,交付于荜庆、严元德等人的,是过命的信任重用,如果萧寒未屈服,想要这几人的衷心,实比登天还难。
天下武将四分,她占两分,江淮水师一分,萧寒一分,分量不可谓不重,如若萧寒麾下谋臣武将能收归大成,共同抵御外族,清除边患,她愿意前事翻篇,摒弃前嫌。
但依此子脾性,是绝不可能诚心投降的。
崔漾便未再多言,折身回营。
寒风吹动对面那人明黄绣金龙的衣袍,是素色天地间唯一的颜色,萧寒扬声问,“萧某赶赴万里入京,本欲参与选后宴,陛下可曾想过让萧某入宫为后。”
崔漾停步,回身直言问,“入宫后不可干政,只能做培养将才的文臣僚佐,如此你还愿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