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没有刑讯,如果说疲劳和饥渴不算刑讯的话。也许还是为了他的这双手,造币厂用得到他。他们只是一遍遍地问,而他一遍遍地回答。他知道他们会比较每一遍叙述中的不同之处,也会把他的说法拿去跟所有牵涉到的方面核对。
身为一个骗子的技能竟然又有了用。与一般人的常识恰恰相反,如果想让对方相信一件事,你要做的不是让自己每一次的叙述分毫不差,而是每一次都要有细微的不同,比如遗忘一些细节,又记起另一些,甚至换一种稍微不同的方式表述。
这是因为当一个人回忆一段实际存在的事件,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是以画面的形式保存的,每一次用语言讲出来,都不可能一模一样。
但如果说谎,那储存在脑海里的往往只是一些事先反复记忆的文字。低劣的骗子很可能只剩下背诵的能力,尤其是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
而他已经尽力了,过电影一般地想象,每次都添上一些真实的细节。
问:救人
答:是的,我妻子在里面,森山先生也在里面。
问:你妻子
答:是,她原本是中央储备银行外汇科专员, 刚刚辞去工作,我们还是新婚……
一遍又一遍,他试图用她的死证明自己的无辜。虽然知道是假,但在审讯室白炽的灯光下,还是会有一些瞬间,连他自己也当了真。也许,只是也许,他忍不住想象,她在虹口某一间小诊所的手术台上死去,在去往公和祥码头的路上死去,在船舱里死去,反反复复,直至痛哭流涕。
他们找不出他的破绽,但也没有放过他的迹象。这件事太大了。那一夜封锁,救火车来得太迟,日侨死伤无数。他在影戏院外面数过,赌的就是残尸和身份对不上,结果也的确如此。
据理力争之后便是愤怒,愤怒之后又变成挣脱束缚的企图。他因此挨了打,但这其实也是身为一个骗子的技巧之一——如果一个人对一件事的叙述完全没有问题,往往会在反复被质疑之后越来越激动,喊叫,甚至暴怒。但说谎者却会越来越麻木,直接跳过愤怒的阶段,选择沉默或者妥协。
但不管他如何表现,审讯还是再一次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从头开始:再说一遍,你那天去东合影戏院都做了些什么
他已被疲劳击溃,不确定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时间,一天,两天,还是仅仅几个小时而已问答的间隙,神思抽离的片刻,他怔怔望着对面墙上洇出的水迹,在白炽的灯光下看起来竟像是一只巨鸟,正展翅飞去,神仙也不可能追上……
等到回神过来,房间里换了一种柔和一些的灯光,甚至给了他水,还有食物。鹤原来了。
“你知道吗这回出事之前,森山调查过你。”鹤原还是用那种温文的口气与他说话,像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受到如此漫长的审讯。
“是,森山先生调查过我。”但他却笑了,是早已知晓的表情。
鹤原倒有些意外,看着他,等着下文。
他于是说下去:“森山先生去过齐云斋,知道我在那里做过书画掮客。那之前,是八仙桥西街上的苏裱店,我学徒三年,谢师三年。再往前,就是大世界小京班,那里还留着一张字据,说我是给我老娘写字卖到龙套班子里学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