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的语声散于即将弥散的晨雾中,带着淡淡的怅然:“我本想等时机成熟,再与你解释。”
折枝噙泪望着他, 轻声问道:“如今时机可算是成熟?启程之前,您可否告之折枝,您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如此?”
萧霁垂眼, 唇畔的笑意苦涩:“自那一场抄家灭族的大祸后,我已忘了自己的本名。”
他轻笑了笑, 看着折枝,像是看着还未散去的旧朝繁华,语声低缓。
“前朝覆灭,旧皇室无一幸免,当时簇拥废帝, 誓死效忠的重臣们也纷纷获罪, 男子过十五者斩, 未元服者与女子一同充入教坊司, 赐罪籍,永世不得科举, 不得为官,不得与良籍通婚。”
“一入罪籍, 永生永世, 便是戴罪之身。”
折枝抬起的羽睫轻颤了一颤:“折枝明白您的难处——可,可世上也并非只有为官一条通途。您还可以经商, 成为一方富贾。可以开私塾, 教人古琴乐理, 桃李满天下。亦可以云游四方, 成为音律大家——”
“折枝。”萧霁低低唤了她一声,眉眼间的神情却愈发落寞:“我的父亲曾是前朝右相,我也曾是相府嫡子,有锦绣前程与通达仕途。”
“曾经见过天光的人,又怎会甘愿一生困在淤泥之中。”
他低叹出声。
折枝轻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萧霁上前一步,将视线落在她面上,语声温沉:“折枝,拨乱反正,难道不好吗?”
折枝缓缓摇头,羽睫低垂:“折枝身为女子,不懂先生所言的乱与正,可是先生,您还记得当初舍粥时见过的流民吗?”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孩童饿得连哭也无力,皆是因一场天灾。”
“折枝以为,人间最凄惨之事不过如此,可折枝身边的侍女却对折枝说,天灾尚好,还能逃难,人祸才真正会要了百姓的性命。战乱时的情形,典儿卖女,易子相食,比折枝所见惨烈上数十倍不止。”
“您也曾亲手给他们盛过粥饭,当真忍心看见战火再起,生灵涂炭吗?”
“只为您与折枝的一己私利。”
银江畔,是良久的静默。
一瞬间,像是漫长的十年光影倒转而去。
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折枝的情形。
那时候她才七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像只小雀似地跟在嬷嬷身后,步履轻快地走进门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未吃完的栗子糕,弯着那双明亮的杏花眸,问他何为古琴。
那时候,他回答‘古琴有四善九德之说,君子之器,象征正德。因此,琴亦正乐,乃君子之音。①’
君子正德。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有些悲哀。
不知不觉,已过十年之久。
当初懵懂的稚童已长成芍药花一般明媚的少女,就这般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用他曾经教过的道理诘问他。
他却已无法如当年一般作答。
十年,足以令一株幼苗开出动人的花卉,也足以令一人走上歧途,背离本心。
他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