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拒绝骆平安当晚,兰清荷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遇到了身在北疆时的自己。不过是短短一年半，“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相反。北疆的兰清荷蹦蹦跳跳的，眉眼中藏着明媚与天真。那时候她总是跟在骆平安身后,做一个热烈而活泼的小尾巴。

在梦中,她又经历了一遍北疆所发生的事。

准确地说，她经历了一遍,自己对骆平安浅显而炽热的欢喜。

亲手绣的第一个荷包、大胆说的第一句情话,还有……平生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他无情拒绝。

梦的尽头，是那辆通往京城的马车。

马车里,“她”哭得很伤心。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滴在她的衣裙上。少女两眼红通通的,满腹郁闷与委屈。

忽然有风吹开车帘。

车内的少女下意识抬起头,猛地望见这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似乎受了某种蛊惑，对方愣愣地走下马车，来到她身前。

一年后的兰清荷,怜爱地摸了摸一年前这名小姑娘的脑袋。

“不要哭。”

对方吸了吸鼻子,竟真的止住了哭泣。

她同三妹一样，很喜欢哭，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喜欢一个人偷偷哭鼻子。如果她们姊妹两个同时遇见不开心的事儿了，那就抱在一起哭鼻子。

小姑娘哭得楚楚可怜，兰清荷心中也生起些怜惜之情。她忍不住伸出手,抱住过去的自己。小姑娘身体软软的，身上很香甜。

她同“她”说。

不要哭，既然他不喜欢你,那你也不要再喜欢他了。被人拒绝并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世间有千千万万好男儿，他骆平安又能排第几呢？

六岁时喜欢的、念念不忘却又得不到的玩具，十六岁还会去想吗？

十八岁喜欢的、念念不忘的人，二十八岁还会去念吗？

在梦的尽头。

她温柔地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十七】

即便没与皇帝在一起，兰清荷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不知为何，小皇帝这几日的心情很不错。

视察完了北疆，皇帝着手准备返回京都。

兰清荷兀自一人在军帐里收拾行李。

自从自己的“日记”被皇帝发现后，她便很反感旁人再接近她的东西，故此这次收拾行囊回都，她也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军帐里忙前忙后。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收拾行李时，兰清荷总觉得有道目光正隔着帐子，定定地打量着自己。

那目光中包含了诸多情愫：不舍、倾慕、悔恨、痛楚……

兰清荷没有去探究。

那天晚上，当她说出想要荣华富贵后，对方泪眼朦胧地抓着她的手腕。他像一只被抛弃的、委屈的大狗狗，轻声哀求着：

“若我有了权势，你会不会同我走？”

这句话，好似

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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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有了权势，我就带你走。”

——“等打完了这场仗，我就给你答案。”

她站在月光里，看着面前哭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冷冷抽手。

她试图等过了。

但不是每次，都能等得起。

【十八】

马车终于离开北疆。

兰清荷久违地与小皇帝再度独处，二人坐在偌大的马车里，一时间寂静无言。他穿着宽大的龙袍，头顶着贵重的冠冕。马蹄声哒哒而过，路过丹丘谷时风声呼啸得愈发凛冽。狂风卷起车帘，冷风将她猛地一呛。

她不备，冬风倒灌入喉咙，让其半弯下身，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一侧一言不发的小皇帝终于皱了皱眉头。

想也不想的，他解下龙袍披在兰清荷身上。她只觉得肩头微重、一道暖意将自己裹挟，抬眸时才惊觉自己身上所披的居然是龙袍！

兰清荷大惊失色。

“皇上——”

“披上。”

小皇帝按住她欲解下龙袍的书，命令，“朕叫你披好。”

可这是龙袍……

兰清荷吓得面色发白。

看着她哆嗦的模样，小皇帝终于笑了。他勾了勾唇角，声音很淡：“你平日总与朕作对，朕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不过是一件龙袍，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她这哪里是怕皇帝。

她是怕被旁人看见，再传到那些迂腐至极的臣子耳朵里，自己被那一道道折子给参死。

正思忖着。

耳边又是一声轻笑。

“行了，将衣裳披好，这是朕的皇命。”

说这句话时，少年天子眉眼中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将要回到京都，小皇帝的心情格外愉悦。

连带着对她也温柔了许多。

丹丘谷风大，还不忘提醒她将龙袍系紧些。

拜托，这可是龙袍啊，她哪敢胡乱动啊。

忽然，鼻息间凑近一道龙涎香，下一瞬小皇帝竟径直倾过身子来。他伸出手，仔细认真地替她将带子系紧，甚至还打了个精致漂亮的蝴蝶结。

做罢，他往后仰远了些，端详少时，这才满意。

马车略微颠簸。

兰清荷身子一倾，险些跌到男人怀里。

不等她撑着车壁坐直，对方已伸出手，将她温柔地扶起来。少女乍一抬眸，小皇帝精致漂亮的眼睛近在咫尺。正如她先前所想的那般，小皇帝长得很漂亮，他的脸很白净，平时不说话时又有些死气沉沉的。

像个病恹恹的美人。

还是那种少年美人。

话本子里，多的是这样“身娇体软”的少年美人，只可惜皇帝的身不娇，体也不软，相反的，他十分地“坚实有力”。

兰清荷盯着他的眼，想着

() 先前看过的话本，不自觉地出神。

思绪纷飞半晌，面前之人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她的眼睛“呼”地吹了口气，少女鸦睫轻扇，猛地回过神来。

极近。

他离自己……极近。

近的……那呼吸，那唇齿，近在咫尺。

兰清荷正色，面色平静地往后倒退了半步。

见她如此神色自若，小皇帝有些许的遗憾。他轻叹了声，却也不再追究什么，只将目光放至车窗外。车帘微垂着，男人探出手将其轻轻抬起。山、水、小土包……他从未见过这般的景色，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出神。

此去京城，还有数日。

虽说是快马加鞭，马车里面坐着的是当朝天子，车夫也不敢怠慢，生怕一个颠簸惹得龙颜大怒。马车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小皇帝觉得这景色新奇，兰清荷却觉着十分无聊，甚至开始后悔为何未带上话本子赶路。

她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手指临摹起龙袍上的图案来。

金丝，云纹，游龙。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无比的细密精致。

兰清荷一边临摹，一边发出惊叹。正玩得兴起，原本平稳的马车忽然一阵颠簸，她惊呼一声，整个人险些飞出去！！

“当心——”

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拽了回来。

确认她毫发无损后，男人眼底怒意乍燃，正当他要找车夫问责时，猛地又是一阵颠簸，下一刻，竟有弓.箭之声！！

“有刺客！！！”

人群中传来惊叫。

“有刺客！保护皇上和娘娘——”

“保护皇上和静妃娘娘！！”

兰清荷面色一白。

皇帝也没想到此行会遇到刺客，好在身为皇子的他自幼习武，又见惯了各种腥风血雨的场面。对于这种刺杀，他本就习以为常，可现在马车里坐着的并非他一人，还有他的静妃。

静妃吓傻了，脸色苍白，僵硬地瘫在那里。

那一行刺客，俨然是冲着皇帝而来。

所以箭.矢基本都朝着他们的马车射来，不过顷刻，车轱辘变成了筛子。马车是彻底走不动了，而对方的攻势欲烈，只怕撑不了多久，这辆马车就会被箭戳个稀巴烂。

正想着，一道箭.羽破空而来，直逼兰清荷眉心！

皇帝目光一凛，双手抱住女人的僵硬的双肩，将她自己怀中拉了一拉。也几乎是同一瞬间，箭.矢与兰清荷擦肩而过，“唰”地一声，从另一面车壁穿了出去。

兰清荷眼前一黑，双腿也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怎么办。

这么锋利的箭，这么多的刺客。

怎么办。

她不会要死在这里罢……

就在她六神无主之际，男人忽然扯下她身上的龙袍。少年帝王声音镇定，紧紧握着她的肩头，企图给她传递些力量。

“静妃，你听着。”

他快速道。

“这一行人都是冲着朕来的，他们只想要朕的命。待会儿朕会跳下车，你拿着马鞭子，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管，快抽着马鞭朝外跑。”

他的语速极快。

嘴唇一张一合，兰清荷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皇上，你要跳车？！”

既然他说了，那些人就是冲他而来，那现在他跳下车，无异于自己去寻死！

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下意识要去拦。

“不可！”

皇帝终于如愿以偿地，在静妃眼中看到关心与紧张。

她终于关心自己了。

如释重负的，少年笑了笑，他拔了腰间长剑，剑气凌冽，寒光四射。

与这寒气截然相反的，是他带着眷恋的眸光。

“朕习过武，全京都论剑术，只在沈蹊一人之下，朕不会有事。”

正说着，迎面又是一道利箭。

皇帝飞快伸手，用长剑将箭.矢打落。明黄色的衣袖挥出一道干脆利落的弧度，他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带着一种矜贵之气。

“静妃，听清楚了么？”

“一会儿朕跳下车，你就跑。”

她流着泪摇头。

泪水打湿了女子的眼睫，更衬得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入宫这一年多，皇帝曾见她哭过许多次——为侍寝哭、为想家哭、为深宫苦楚哭，甚至……为了骆平安哭。

这是静妃第一次，为了他哭。

少年帝王目光眷恋，爱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先前种种，是朕对不住你。若朕不慎身陨，依着大魏宫规，膝下无子嗣的妃嫔理应殉葬。你莫要往皇宫跑，最好隐姓埋名，找个……你喜欢的男子共度余生。若你不幸被人捉住，便去找沈蹊。如若还不成——”

他想了想，倏尔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

“拿着这枚玉佩，自会有人保你。”

不等兰清荷反应。

对方已将玉佩塞到她掌心，紧接着猛一撩袍，快速跳下马车。

看见这一身龙袍，马车外又是一阵惊呼。

“皇上！！”

于众目之下，于一片灼烈的灿阳里。

少年帝王贪恋地回过头，最后望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