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伸头按在具装马头上抚摸几下,安抚住,扬头问:
“敢骑吗?”
簪缨红衣如火,明眸弯弯:“敢!”
卫觎微微一笑,这才上了另一匹马,轻策一声,与她并肩,顺便也挡住蜀王迟迟未收的视线。
然他挡得住视线,蜀王沉稳的声音依旧传来:“小娘子可想清楚,今日你执意与竟陵王同去,是以个人的身份,还是以唐氏家主的身份?”
卫觎目光蓦地沉冷。
在他开口之际,簪缨抢先倩然一笑道:“以我已身之名又如何,以唐氏家主之名又如何?”
蜀王静静地注视这个身负巨财的小娘子,口吻暗含警告:“若是小娘子自己想出京去游玩一番,天南地北,京口三吴,自然是无处不可去。然而,小娘子终究是唐氏之后,若还记得当年唐夫人执掌唐氏时,立下的‘唐氏行商,不干军政’的规矩,为避嫌疑,便不该与北府有太多牵连。”
原来如此,簪缨一笑,蜀王千里迢迢回京,为了道谢还在其次,他原是怕唐氏与大司马联手,反了这大晋。
红衣少女眼含讥诮,踞马环顾四周,脆生生道:“原来李家人还有人记得‘唐氏行商,不干军政’这句话。那么,当年为何又要巴巴地,宁可换了皇子也要与我订亲?就因我是唐夫人的女儿,接掌家财,干系重大,所以我便要时时为大局考虑、受人监管、被人猜忌?——蜀亲王既然无端揣测他人,那么,王爷自己邀我入蜀,又是看重我个人
() 的身份(),还是唐氏家主的身份?居心?()『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又何在呢?”
驿道内外皆听见这番振聋发聩之语,瞿然一静。
往常多是听说,今日他们算亲眼见识了此女胆子如何泼天,竟敢直面顶撞蜀王。
李翦显然没料到长子信上所言的那位“纯孝淑柔”的小女娘,如此叛逆大胆,不知何处出了差错,脸色阵青阵寒:“你是在同本王说话?”
帷车中的长公主摇头轻叹,心道这丫头连皇上的面子都敢不给,李翦你惹她干嘛?
就见簪缨嫣然一笑,“我还没说完呢。我簪缨,先是我自己,而后方为唐氏之女,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别人做不了我的主。”
说完此言,她笑意不见,眼锋清冷,在银鞍上微微颔首,“王爷,请代我向郗太妃问好。”
她身后两千北府骑兵甲戈光寒,严阵以待。
蜀王沉眸无言。
之前打算回护簪缨的卫觎,在听到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后,便含笑默然。
此间话尽,两骑默契地策辔齐出。蜀王带来的不到千骑亲兵未得到蜀王指令,犹豫地让出道路。
只是在卫觎那匹马经过李翦身侧时,男人弯身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耳语:“王爷若视我为汉家王莽,可要记得,卫觎不比王莽谦恭。”
……
李景焕乘车赶到长亭边,隔着拥堵的人群与精骑,远远看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他眼中看不到别人,只贪婪地注视那道红衣背影,眼眶湿润,心絮如堵。
他从未见过的穿红衣的阿缨、他从未见过的会骑马的阿缨,如骄阳般耀目,却跟随别的男人渐行渐远。
不。
李景焕忽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慌和不舍,他欲追上去,却望尘莫及。李景焕焦急之间看到身后的一座瞭望木塔,不知如何想的,竟转身跑了进去。随行的侍卫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只要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眼里就不会失去她的身影!
李景焕忍着左肩的剧痛与失去平衡的身体,一层一层爬塔,每上一层,他便推开窗阁,眺望漫长的玄甲骑兵最前方,那道沿着驿道东去的红衣纤影。
直到看不真切了,便再爬一层,再开一扇窗。
塔有七层。
李景焕登得越高,看得道路便越远,然而那抹红影也就愈小,渐渐的凝成一粒朱砂,灼他的心。
总是背影,只有背影。
“景焕哥哥,她们说阿缨将来会做你的妻子,你将来会是阿缨的夫君,那是不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景焕哥哥,瞧,我们写的字好像啊。”
“景焕哥哥,再陪我一会吧。”
“景焕哥哥……”
一级木梯一段回忆,李景焕追悔着那段他生命中唯一感到甜蜜的岁月,头痛欲裂。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火光,却不是金匮书楼的火,而是烧断朱雀桥的大火。
李景焕终于想起,原来,在前世阿缨临
() 死之前,他踏入了那座冷殿,见过她最后一面。
“阿缨,叛军围城,点名要你,你就当为了大晋,最后帮一帮朕。”
烛火幽暗的萝芷殿中,身服玄锦龙袍的男人目光痛惜。
敞开的窗边,站着一个弱不胜衣的纤影,冷风吹起她的长发单衣,空荡布料中薄薄的那一具身子,几近于魅。
她道:“李景焕,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
“阿缨——”
“你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吗?”女子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一点讥笑,远望城外夜空上那片赤红闪烁的火光,“不,我想活着走出皇宫,哪怕落在乱军之手,也不死在这里。”
李景焕眸红似血,望着这个不肯再正眼看他的女子,比指对天,一字字道:“此生是我李景焕负你,可是为了江山社稷,我没办法。若有来世,阿缨,我愿日日受雷殛加身之痛,偿你所受的苦楚!”
然而女子最终还是没能离开皇宫。
就在她将被送走的前一个时辰,油尽灯枯,睁目而亡。
而叛军首领未等到他想要的,举兵破城,大晋遂亡。
“雷殛加身之痛……”
李景焕按着疼入颅骨的额头弯身笑泣,他今日所受因果,原来,都是他昔日亲口许下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此身非我有……”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最后一层塔顶,推那木窗,然而这一层的窗子却从里头钉死,李景焕用一只手臂怎么也推不开。
他慌了,鼻腔中发出一声困兽般的闷呻,似哭,似吼,却就是破不开眼前的这扇窗。他用身体去顶,用头去撞,光秃的左臂断口渗出大量血色,额头皮开肉绽,皆是无用功。
他看不到她了,看不到了……
李景焕颓然蜷缩倒地,泪流满面。
——“释禅师,孤要如何才能挽回曾经伤害过的人?”
——“阿弥陀佛。点塔七层,不如暗室一灯。”
阿缨身处暗室时,他从未为她点过一盏明灯。
眼泪顺着李景焕眼角无声滑落,他突又疯癫癫地大笑:“新安王,不是他,不是他!哈哈哈……”
驿道尽头,簪缨忽然勒马回头。
建康金陵城已在她身后,从她的视野望去,只能看到驿亭处的一抹塔尖,以及更远处,那座易名为龙舟山的苍青黛影。
“怎么了?”卫觎随之勒马,侧过峻逸面容,低问。
簪缨微笑摇头。头顶,有一对军中饲养的探报鹰隼飞过,她的视线随着展翅的苍鹰在广湛天地间高翔下揽,轻轻道:“今日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