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边城饥荒,母亲病死,无数流民从北向南逃亡奔命,傅妆雪活不下去,也被裹挟其中。在那条长长的流亡路上,她就用母亲唯一教给她的东西,一次又一次保住了命,甚至幸运地保住了清白。
但她不敢停下。
她从未觉得,那是一条寻祖归家的路,在生死流亡中,她每一日都死守着母亲留给她的那块玉佩,心里却不知道,母亲口中的那户大官人家,是否会接受来历不明的自己。
即便接受了,她也不过是从一个看人眼色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看人眼色的地方。
哪怕祖母与兄长对待她的怜惜与爱护,已令她喜出望外,她依旧不敢放下自己的武器。
她怕若不按照他们的喜好,扮演好一个可怜孙女,一个懂事妹妹,他们便会不喜欢自己。
而遇见太子殿下,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她记得那日,是一个初春的晴日,太子殿下着一身玉白胜雪的大带襕袍走来,翩翩如谪仙。
那是一位尊贵高华
到让她不敢接近的人物,傅妆雪并不敢拿自己微末的保命伎俩,去试探当朝太子,只是本能太过熟练,下意识变换了一种眼神,睇去一眼。()
太子殿下回以的目光中,带起片片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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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妆雪陡然心惊,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愿,自那一刻起,全然改变。
低贱地活了十四岁的她,开始肖想一个至尊至贵之人。
可即便这样,她也从未想过挤走傅簪缨的位置。她从家中听到许多关于那位堂姊的事,她知道这位堂姊出身富贵,且与太子殿下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听说她被皇后教导得端庄柔顺。
所以傅妆雪想,她需要傅簪缨这个对比。
她什么都不与她争,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太子殿下自然便可以发觉她身上的不同。她也并不奢求什么高品阶的名份,只要太子殿下能分给她一份关注,于她同她阿母那苟且偷生的前半世而言,便已是扬眉吐气。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傅簪缨要留在原地,不能出现变故。
一旦傅簪缨有变数,就好比眼下,无论是太子殿下的注意力,还是兄长的关注点,就全都被她吸引走了。
若傅簪缨执意不回头……傅妆雪脸色惨淡地揪紧衣带,有些不敢往下想。
失去了月光照映的石子,是不会发光的。
可是根据她的所闻与对傅簪缨的观察,那分明是一个没有自己主意,像娇花一样天真肤浅的女孩子,所以她实在想不通,傅簪缨为何会突然决绝地提出退婚,又弃傅家而去?
蜡烛燃到了底,傅妆雪昏昏沉沉等到了后半夜,终于听到上房传出动静。
她披了外衫,连忙赶去,看见的却是兄长背着昏迷不醒的祖母进屋,跨进门槛时,他自己也踉跄了一下。
二叔则衣冠不整地在旁,哭唤母亲,命人快请郎中。
傅妆雪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二叔、大兄……”她紧张地揪着袖角,声音怯怯的,“祖母她老人家怎么了?”
“孽障!”傅骁不见这小女娘还可,一见这丧门星,顿时新火勾旧恨,“都是你这来历不明的小妖孽惹出的泼天祸事,明日趁早将你送去农庄,这一世再不许出现在京城!”
傅妆雪的心猛猛一跳,猜想这又是和傅簪缨退婚的事有关,却不明底里。
不等再问,又听傅则安哑然道:“二叔,先给祖母诊治要紧。阿雪,你且先回房去吧。”
傅妆雪看着兄长的背影,睁圆的杏眼中满是惊慌,“哥哥……”
“听话,回房。”
傅则安的声音依旧算得上温和,然而由始至终,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傅妆雪看不到他的神情,所有察言观色的手段都失了效。
一室的煌煌灯影,家主奴仆,全都背对着她。傅妆雪耳中嗡然一鸣,突然响起那条荒道上,千百个流民为了争抢一块干饼的嘶吼声。
她脚底失重,如陷泥沼。
*
() 五月二十二,台城早朝,司天台长官郭瑞向天子进言,称昨夜廉贞星大炽,化气为囚,主桃花,犯天枢,宜向东南散金,以克木气。
乌衣巷就在宫城东南。
于是一箱箱金珠玉宝、绣锦奇珍,流水般送入乌衣巷的新蕤园中。
“还什么廉贞星大炽,什么犯桃花,为了遮脸,真是什么话都好意思说。”任氏对此冷嘲热讽。
簪缨听了只一笑,心知这是皇家给脸上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一下子还回这么多东西,又一趟一趟地搬运,入尽全京城人的眼,总不好大剌剌说是皇室外欠的吧,只好弄出一套天象变异的玄虚来粉饰。
可只要是个聪明人,哪能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这不,东西前脚才运进乌衣巷,王家那头的帖子便送来了。
这回不是王娘的簪花帖,而是王氏家主的请帖,盛邀簪缨参加王家办的赏荷宴,是时品酒赏乐,结诗交友。
“六月初一,乐游苑。”
簪缨念出上头的时日地点,心想,王家这是知道自己从未去过乐游苑,在这上头下足了一番心思。
可昨日邱媪前来闹事,谢氏与楚氏都为她出头说了句公道话,唯独王氏不闻一声。
今日天家才有了示软之意,王家修好的请帖即刻便至。
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既不冒险,也不失机。
簪缨想起小舅舅对王氏一门的评价,果然恰当中肯。
杜掌柜问小娘子要不要答应,簪缨对于该如何与王家接触,仍有些不得其法,便压下道:“我再想一想。”
杜掌柜见小娘子为难,笑着出主意,“不如问一问大司马?”
簪缨唔了声,“哪能事事都麻烦他。”
听说昨夜直到后半宿,北府卫才将傅家那班人弄走,都是冲锋打仗的兵将,却大材小用给她守了半夜岗。
照这样下去,她只觉要欠小舅舅越来越多了。
就在此时,跨院那头管织造的二查柜禀进一事,道东宫箱箧陆续送至,他对账时却发现,清单上特别标明的一批香囊样式,被替换成了左春坊织造的御用香囊,以两倍之数抵付。
二查柜拿不准,来请示傅娘子与杜掌柜如何处理。
春堇将话传进内堂,簪缨听了,前一刻还像小孩子一样柔软的眼波顿时冰冷,哼笑:
“原来我亲手缝制的心意,就值两个赔一个,好大方的手笔。”
她低头略忖片刻,“既如此,将香囊扣下,分发给这些分记掌柜们的妻女戴着玩罢。他们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算我借花献佛,送一件小小谢礼。至于我原本要的,再去找东宫的内侍官问,明白告诉他们,不然东宫有本事也变出两个皇庄来,抵我几十个香囊,否则赖账无益。少还一个,闹将出去,司天台好不容易算出的帝座被犯、散金了事,可就了不了了。”
*
这头源源不断地送着,皇宫里的太仓署、内库司、珍玩库几大内库府门大开,没点算统计完的账单还有许多。
内库司掌司明德欲哭无泪,上头下达了死令,就给他一日时限,处理的却是如此多贵重又琐碎的物件,急得他直抽自己大嘴巴。
抽完,又顶着两片红脸蛋子去找原公公求救:“大总管,原大总管,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老祖宗!您哪怕给我日四日呢,好叫我提前找根好梁儿,裁尺白绫……眼下,就一日期限,您去看看内府乱的,二十来个小奴几来回地对账装箱,越急越乱,越乱越急,内府如今根本没有这么多的府存银钱,这个亏空它添不上啊!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