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贺霄看着车窗外一格格闪过的夜景,始终回想着那段简短却难忘的获奖感言。
他的恨已经留在了过去。
而如今,贺淮礼和盛小月正在恨他。
所以他没有资格再回到那个永远洋溢着温暖灯光的家。
他每一次出差回来,都会买许多纪念品与特产。
只是现在不能再亲自带回家。
以前贺霄总是想,这些做法为了显得他爱母亲,显得他完全接纳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就像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样。
可今天下午,他在登机返程之前,依然习惯性地走进了机场里的纪念品商店。
直到他走出商店,秘书主动接过那些印着花哨图案的礼物,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才意识到,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已经好些天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了。
因为在某个寻常的下午,贺霄忽然告诉她和贺淮礼,其实在八岁那年,他并不希望父亲再婚。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盛小月还在笑着:“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那时候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想自己的妈妈。”
可贺霄接下来又说了一件她没能猜到的事。
他说,他一直以来惯着弟弟,并不是真的想对他好。
他只是希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弟弟,变成一个没用的人。
因为他嫉恨这个太过幸运的弟弟。
而聪明的弟弟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才没有上当。
在这些超出想象的话语里,那个美丽的笑容渐渐变得无措。
“贺霄,你在说什么?”
始终以为拥有幸福美满家庭、以为自己拥有两个儿子的母亲语气惶然。
“不要用这种事开玩笑。”
可她看着长大成人的贺霄,看着他的眼睛,依旧能准确地判断出,他没有撒谎。
她听见贺霄说:“对不起。”
很久以后,贺霄仍然无法忘却父母在那一刻惊慌失措的眼神。
尤其是盛小月。
她还来不及恨,没能消化短短几句话之后陡然被颠覆的幸福家庭,只是下意识地露出了一种难过的神情。
混合着失望与不敢置信的深深难过。
贺霄忍不住想,在世界的另一种未来里,那个忽然得知自己拥有的幸福都是泡影的弟弟,也会做出相似的反应吗?
他这样想着,更觉得自己的这声道歉卑劣。
因为他无法对眼前的父母道出那个有关小说的故事。
贺霄选择撕下自己戴了快三十年的面具,揭开那个卑劣黑暗的自己,是因为现在的“贺桥”过得很好,一点也没有被他犯的错影响。
父母只会恨他,而不会感到彻骨的绝望。
可如果他们知道在尚未降临的未来里,贺桥会意外死去。
如果他们知道,现在的“贺桥”已经不是他们真正的儿子……
贺霄没有勇气对他们揭开这件事。
他已经做了一整年的噩梦。
从一年前的除夕,他蓦然间得知了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开始。
无法入睡的贺霄一度去看过心理医生。
然而坐在宽敞明净的诊疗室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默地坐着。
无论是童年时关于父亲再婚的沉疴,还是如今萦绕于心的穿书噩梦,都无法轻易对旁人说出口。
而对面的心理医生耐心地陪伴着那份沉默。
几次以后,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主动说:“贺先生,我认为,其实你不需要我的安慰或开解。”
“你唯一的问题就是沉默,所以你最需要的是把一些话说出来。”
“或许,不是对我说。”
可贺霄最该说对不起的人,已经消失了。
直到那些暗沉的蛛网被拽到阳光下,直到弱小的猎物被沼泽无可挽回地吞没,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没有那么恨那个从小就追在自己身后喊哥哥的人。
贺桥是无辜的,盛小月也是。
他们唯一做错的事,是来到了这个布满积尘的家里。
由他一个人布下的积尘。
很久以前,天真美丽的母亲让小儿子在餐桌边老实坐好,同他讲道理:“哥哥年纪比你大,所以应该比你多吃一倍的鸡翅,记不记得什么是多一倍?”
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小儿子格外听话,认真地竖起手指:“记得,就是三个和六个。”
而另一个要年长许多的儿子,笑着摇摇头:“没关系,让他吃吧。”
年幼的贺桥很倔强:“我只吃三个。”
一旁的贺淮礼笑得开怀:“那么多鸡翅,不止九个,你们俩想吃就吃。”
“不行,哥哥吃六个,我吃三个。”童音稚嫩却坚定,“其他是爸爸妈妈吃的。”
那时已走进黑暗的贺霄,每每回想起类似的场景,只觉得自己的童年与青春被挥之不去的明亮阴影所笼罩。
他刻意扭曲了那些明明很真挚的爱。
好像这能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
始终一言不发的贺霄,最后一次去心理医生那里时,终于开口。
他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我是心理医生。”对方笑着说,“所以我的答案是……”
“被遗忘。”
口吻轻松的答案烙印在凝固了太多年的空气里。
他怕那个短短一生里很少能尝到鸡翅滋味的母亲被遗忘。
被那些太过明亮美好的阴影彻底覆盖。
盛小月和他的亲生母亲那么不一样,可她们都一样地爱他,让贺霄仿佛见到了离开多年的母亲。
只是他从不曾承认过,因为那像是一种对母亲的背叛,真正的背叛。
他不敢承认这一点,不敢像贺淮礼那样,同时承认这两个女人的存在。
他怕自己是最后一个记得母亲的人。
死亡不是真正的告别,遗忘才是。
所以在那个寻常的下午,贺霄走进父亲的书房,看见那两个从原先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拿回来的相框。
一个相框里是八年前拍下的全家福,刚满五十岁的贺淮礼身边是笑盈盈的现任妻子,还有两个眉眼隐隐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儿子,一个斯文内敛,一个热忱率真。
另一个相框里是三十年前拍下的全家福,尘土飞扬的街边小店,简陋招牌下衣着朴素的一家三口。
贺霄从来没有主动拿起过这两个相框,直到今天。
他走近了,手指触到略显冰凉的相框,才发现玻璃镜面上没有一丝灰。
两个相框全都干干净净的。
有人每天都记得要擦去灰尘。
贺霄怔怔地站了很久。
唯一错的人是他。
接下来,他转身离开书房,找到一无所知的父母,对他们坦诚了那个不堪的自己。
他说了对不起。
尽管有人再也听不见这句对不起。
坦白后的贺霄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住在家里,他主动搬去了酒店。
司机替他将出差时带回来的纪念品和特产,送回那间他很少再去的房子,一次又一次。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逝去。
贺霄不再需要休息日,每一天都在工作,开会、视察、出差、谈生意。
他过得异常忙碌,但辗转于不同城市的酒店房间中,反而重新拥有了睡眠。
他好像本来就不该有家。
盛小月很久没有跟他说话,不曾回复他发去的任何一条节日祝福,不再打电话问他出差的那个城市好不好玩,也不再听着肥皂剧的伴奏,八卦地问他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他感到一种被遗忘了的落寞。
后悔之余,贺霄也有一丝庆幸。
至少,只是不想理他而已。
他能看见盛小月经常发布的动态。
她依然会为了贺桥和池雪焰的幸福感到由衷的快乐,会为贺淮礼带回家的粉玫瑰笑得眉眼弯弯,会为电视机里虚构的剧情哭泣和欢笑。
贺霄想,外来者贺桥对他简略提及过的原书,一定是个最悲伤的故事。
那里的每个人,都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
又或者,那不是一本书,也没有外来者。
深爱儿子的盛小月从来没有发现“贺桥”身上的异样。
他是个不称职的兄长,而盛小月是最称职的母亲。
他不质疑一个母亲的判断力。
因而不愿意再细想下去了。
如果不是穿书,本就悲伤的故事会变得更加残酷。
无论如何,他感激对方的到来,感激那段曾被自己蔑视过的仓促婚姻。
那让爸妈的生活变得愈发幸福。
这永远是贺桥比他做得更好的事。
忙忙碌碌中,年关将至。
贺霄要去国外参加一场商业峰会。
其实真正的行程只有两天,他却订了年后的回程机票。
但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他接到了贺淮礼难得主动打来的电话。
“又要去出差?”
“对,有一些必须要去的行程。”
电话那端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仿佛是父子间悄然横亘了快三十年的一种沉默。
半晌后,贺淮礼说:“你妈让你回来过年。”
他挂断了电话。
贺霄让司机掉了头。
掉头后的行程才是真正的必需。
他回到了那间久违的房子。
盛小月还是没有主动跟他说话,见到他时,有些回避似的移开了目光。
贺霄却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因为属于他的那个房间,一尘不染。
他买回来的那些纪念品,都没有被丢掉。
但他知道,盛小月并没有原谅他。
所以贺霄尽量减少自己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间。
距离除夕还有几天,他尽可能地待在房间,或是去书房处理工作,偶尔还会去公司一趟。
盛小月白天会忙自己的事,晚上仍然固定要看八点档肥皂剧,这是她最喜欢的夜间消遣。
现在有赋闲在家的贺淮礼陪她一起看了。
这天晚上,从公司回来的贺霄透过窗户,看见灯光暖黄的客厅里,电视机屏幕亮着,正是广告时间。
贺淮礼在泡茶,盛小月正在研究哪包瓜子的口味更香。
他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才推开家门,放轻脚步准备上楼。
可盛小月忽然说话了。
她活泼的语气一如既往:“昨天那部播完了,今天起要放一部新的电视剧,听名字好像很好看哦。”
她仿佛在跟旁边的贺淮礼说话,又仿佛在跟刚经过客厅的那个人交谈。
贺霄蓦地停下了脚步。
电视机里开始播放片头曲。
窗外的夜色像最宽阔的深海,无声地漫开,渗进已横亘太久的沉默。
片刻后,也像曾经那样,贺霄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手边是一叠待处理的文件。
他们之间没有交谈。
但他悄悄将纸巾盒放到了盛小月手边。
这是一部很悲情的电视剧,他习惯性地提前看过简介。
母亲一定会看哭的。
她爱说话,爱笑,也爱哭。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记得的。
他同样记得那个永远不会再老去的母亲。
她们都有一双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
悠扬的片头曲结束,第一集开始了。
微风拂动窗边的纱帘。
荧幕的光静静在他们脸庞上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