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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九幽(六)(1 / 2)

肯爱千金一笑 妾在山阳 23115 字 2个月前

下一秒,整个【人皇殿】地动山摇。轰隆声自上而下,震耳欲聋,身旁的湖水剧烈动荡,施溪屏住呼吸,抬起头来。

儒家,【天子杵】。

天下排行第四的神器,终于在这云歌即将覆灭、乱世将至的时刻,于卫国皇陵最深处现世。

他想过代表帝王的武器,是剑、是刀,甚至是一块玉玺,都没想过,它会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杵”。

金銮殿四分五裂。

一扇暗门在龙椅后面缓缓打开。

施溪站起身来,双腿已经跪得发麻。

少年脸色苍白,深呼口气,强作镇定,踩上台阶,来到王座之前。

施溪低头,看着这张黑色龙椅,晃神了片刻。不可否认,它的魅力确实很大,要不然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英豪为它折腰。

只可惜,他注定当不成皇帝……

施溪握剑,一步一步行走在黑暗的甬道中。

千丝万缕的光透过墙壁罅隙照进来。

幽蓝色微光,照出墙上一个又一个卫国子民耳熟能详的名字。施溪像走在历史长河里,去观看云歌千年的历史。

她一直都很美丽,尊贵优雅,为六州景仰。

帝都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天才君子,文人墨客。

哪怕他见到她时,她已经凋零垂朽,可从高耸入云的庙堂,巍峨矗立的城门,还是能窥见一丝她旧时的繁荣。

施溪这一刻终于懂了,云梦台为什么会成为云歌的标志性建筑。

因为那青岚缭绕的黑塔,和飘零云上的哀歌,都和云歌给他的感受一模一样。

清冷,孤寂。沉默,哀伤。

与这里发生的一切种种,都变成千古一梦。

好在,云散梦醒,一切都要结束了。

施溪终于见到了天子杵。

它漂浮于一口棺材上,没有金银做装饰,也没有玉石做点缀。它过于简单,就像是民间百姓用来舂米、捣衣、筑土的普通棒杵。只有靠近了,才能看到它上面萦绕的紫色龙光。

从翟子瑜口中了解到儒家术士修行的本质后,施溪见到它的本来模样,竟然毫不意外。

儒家成圣,是要领悟“权力”。可儒家成神,或许就是要抹平这种尊卑等级了。

就像兵家成圣,是要成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但兵家成神,绝对是为了“不战”。

天子杵,天子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儒家怎么会容忍有“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一刻呢?

血流漂杵时,一定有人会握住这根杵,站出来,铁血丹心,对抗皇权。

就像他现在这样,拿起它,是为了废云歌最后一代帝。

“谢谢。”

施溪哑声说。

他本身就是神器千金的主人,所以并没有被天子杵的气势所碾压。掌心贴近冰凉的杵身,施溪闭眼,催眠自己就把它当做一根短棍使用。

可天子杵到底和寻常短棍千差万别。

施溪握住它的时候,身体都忍不住发颤。

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无比神秘,又无比强大,汹涌澎湃,隔着皮肤血肉,都能烫到他骨骼深处。

天子杵的表面并不是光滑的,上面有很细的文案,像是某种龙的图腾。

施溪低头,忍不住想,天子杵的杀机是什么呢?

天下排行第四的神器,杀机估计可以瞬间毁灭一个大国几亿万人吧。

可惜它从未有过主人,所以世上也还没有人能得知它的杀机。

他拿起天子杵后,人皇殿随之崩塌。

坍塌的碎石滚滚落。

施溪最后看了眼宫殿废墟,随后头也不回,转身往上游。

他出水的那一刻,轻轻吐出口气,如获新生。

施溪的眼睫被湖水弄湿,上面凝着细碎的水珠,就跟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来吧。”

他用灵气把衣法烘干,然后朝瑞王走去。

瑞王从一个凡人变成术士,无论是敏锐程度还是反应能力都不行。所以一下子就被施溪用障眼法甩开,现在只能无头苍蝇似的在地宫走。他担心施溪逃之夭夭,心急如焚,几乎动用了整座皇陵的力量帮他找人。可惜【人皇殿】并不在卫帝管制的范围内。

瑞王找人无果,越发慌张惊恐。

施溪世子的身份,就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施溪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安宁。

“出来!卫溪!你给我出来!”

施溪从湖中脱身,就看到瑞王气急败坏,肆意用术法摧毁一间又一间的椁室的模样。

掘地三尺也要杀了他。

他忽然想到了纳兰诗写在宣纸上的话,【是当年一朝少年勇,所向披靡。到头来发现人的天赋,从一开始就有三六九等。】

都不需要看天赋。在云歌,血统就注定了三六九等。

连瑞王这样的人,都因为流着卫国宗室的血脉,可以瞬间拥有比肩圣者甚至超过圣者的力量。

施溪看着他慌乱的模样,从黑暗中走出来,平静轻声开口:“你到底在怕什么?”

瑞王猛地转身,眼中已经有血丝了,看到施溪的第一眼,嘴里就开始喃喃:“你早该死了,你怎么可以活下来……”

他拿着宝剑,不顾仪态,朝施溪刺过来。

“去死,去死!”

施溪:“你说卫姜做帝姬是劫难,你登基成帝,又何尝不是云歌的劫难呢。”

“九阙政变后,人人都说,卫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你作为卫家最后一代帝王,也理应和帝都一起赴九泉。”

瑞王彻底杀红了眼,脸上涌起阴狠的笑来:“我的好侄孙,你先去和你娘一起下地狱吧。”

他终于敢承认自己亲自杀害卫姜的事了。

瑞王的表情扭曲又疯狂,喘着气嫌弃道:“卫姜那样

彻头彻尾的疯子,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你也不用跟我装模作样了!承认吧,你也是个疯子,回云歌就是为了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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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正常的话,就不会身处【化械期】,还孤身一人来云歌了。

地下六年,不见天日的修行,无数次痛苦的自省,真的是封闭情感,就能轻描淡写遮掩而过的吗?

千金楼无一生还,血和泪织成的双月之夜,将他无忧无虑的水晶阁楼彻底毁灭。他被迫成长,被迫分别,被迫接受这个疯魔的异世,也被迫接受亲近之人的生老病死。

机关城一千八百个日夜,他每天遥望看水车时,安静空茫,想的都是什么呢?

纳兰诗厌恶透了天才一词,但她不讨厌他,她说她喜欢他的安静。

其实那不是安静,而是孤独,还有无法排解,不敢去细想的难过。他一开始以为徐平乐和他是一路人,可后面发现,原来他们不是的。

这地下六年的时光里,除了黄老和谣娘,他没有结识任何朋友。

他的时间都停在了千金楼的漫长雨季,从未走出来过。

所以,才那么执着于修复【千金】吧。

施溪自嘲一笑,喃喃说:“杀了你,也算是还【玄天木】的恩吧。”

他不再和瑞王废话。天子杵重如千钧,施溪握在手中,轻飘飘,像握一把见血封喉的匕首。

这一次他近身瑞王。

那条金色巨龙睁眼,而施溪终于可以不再畏惧它了。

本就是用于废帝的天子杵,为屠龙而生。

天子杵重重挥砍向瑞王的肩颈,同时也打上那条巨龙的七寸。龙息一吐,咆哮声震天撼地,金色的瞳孔涌现出无限怒意来。施溪面无表情,衣袂翻飞。他双手握住天子杵,凌空一击,落在了龙的双眼之间。

瑞王发出凄厉痛苦的尖叫,难以置信,看向施溪。

“你能伤我?!你怎么能伤我?!”

施溪没理他。

巨龙也挥动尾巴,彻底被激怒,它高扬起头,用白色的龙角朝施溪顶过去。施溪的速度抵不过他,被它撞飞到墙壁上,突出一口血,闷哼几声。

巨龙乘胜追击,龙爪试图踩断施溪脖子,可是施溪忍痛抬手,用天子杵挡住了这一击。

天子杵上面的紫光对巨龙来说就是偌大的折磨。

它身体翻滚,又是好几声震碎神魂的怒吼。

施溪抓住一边岩石,踉跄站了起来。

他要杀的这条龙,不是恶龙,是陪伴了卫家几千年的护国神兽。

天子杵的紫光,对施溪来说是冰冷的,可对金龙来说是滚烫的。

烫在它的心脏,烫在它的逆鳞,烫在它的四肢百骸。到最后,巨龙奄奄一息,那双金色瞳中,已经若隐若现有眼泪了。可它还是低声嘶吼着,试图用声音吓退企图冒犯卫帝的人。它伤痕累累,用血淋淋的尾巴把瑞王保护起来,明明对天子杵生了惧意,却

() 怎么都不肯退后。

施溪对上它的目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瑞王跪地上,已经被吓破胆,开始语无伦次。

“别杀我,别杀我。卫溪,我是你叔公啊。现在这世上,卫家就只剩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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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杀我!”

瑞王身上血和泪一直流,顾不得身份了,直接开始跪地痛苦求饶。

施溪一言不发,他走过去,看向那条金色巨龙。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掠过很多,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记忆。那首还在胎腹中,就听卫姜哼唱过无数次的歌谣,重新响在他的耳边。

千年荣光,不过蜉蝣之命。

施溪走上前,用天子杵,做匕首,捅穿了巨龙心脏。

巨龙闭上眼,漫漫金光化飞灰,龙的骨架,圈住云歌的最后一任帝王。

施溪弯下身,对上瑞王涕泪横流,狼狈惊恐的脸,轻声说:“你错了,叔公,我很早的时候就死了。你死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卫家人了。”

他用天子杵,杀死了他最后的亲人。

卫国宗室,从此,空无一人。

天子杵贯穿心脏,瑞王死不瞑目,扬起脖子,嘴里发出“嚯嚯”的喘息。

他双眼狰狞地看着施溪,面目扭曲,好似要化作厉鬼向他索命。

而施溪安静和他对视,下一秒,抬起手,轻轻帮他合上了双眼。

施溪脸上、身上、手上都有血,他的血和瑞王的血融合在一起,一起流入皇陵的土地中,殷红冰冷。

这里的椁室有些是用泥土做的,有些是用木头做的。金龙死去,瑞王死去,那些被帝王召唤出来的死侍都簌簌化为湖水。阴冷潮湿,像下了一场雨。施溪在和巨龙的打斗中,早身受重伤。

他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插剑于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长发落下,脸色苍白,安静看着地上的血,久久不言。

云歌啊……他离开地下,闯荡天下的第一站。

他还未曾见过这六州的繁华,先目睹了盛世的衰败。就像他还不懂什么叫桂花载酒的少年游,先知道了,传奇的答案。

雨水一滴一滴落在龙骨上。哒哒,哒哒,像是云板传丧,一声,一声。

施溪深呼口气,平复心情,决定不再久留。

杜圣清马上要过来了,他得赶紧走,回墨家机关城。

施溪擦了擦血,拔剑起身,但是他站起来的瞬间,身体就僵住了。

血液一寸一寸凝固,灵魂冰冻三尺。

他身后来了人。

那人的视线,饶有兴趣落在他身上,似感怀,似叹惋。

杜圣清说:“柳从灵真是瞎了眼。我二十岁的时候,可没有你这种魄力啊。”

施溪拳头捏的指骨发白,他转过头去,终于亲眼见到了他这位,素未蒙面的生父。

() 六阶圣者,可以永葆青春,但杜圣清显然不是在意相貌之人。所以他两鬓有几丝几缕的白发,也没有在意。可即便如此,杜圣清依旧是风流清雅,年轻的,他身着淡紫色的长袍,见了施溪后,把折扇收入袖中,唇未语先笑,提醒说:“你取了天子杵,都不做点善后工作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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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施溪嗓子暗哑,说出每个字都像是从刀尖滚过:“……杜圣清。”

杜圣清弯唇,笑看他:“你喊我什么?这么没大没小的吗?”

施溪忍住想吐的欲望:“你休想从我这里拿走天子杵,除非我死!”

杜圣清倒是不和他争:“我就你这么一个儿L子,也只会有你这么一个儿L子。你想要就给你吧。来,跟爹过来,爹带你去找卫国皇陵真正的好东西。”

杜圣清捋起袖子,从地上,取了根龙骨当顺手武器。他做这个动作时,格外潇洒随意。不像是那机关算计、阴狠毒辣的野心家,倒像是个带着儿L子去田间探险,平易近人的父亲。

是啊,杜圣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像瑞王那样高高在上,也不会像卫姜那样疯疯癫癫,他甚至不需要装模作样,因为对他来说,除了成神外,一切名利荣辱都是过眼云烟。

施溪一动不动。

杜圣清笑看他一眼:“我要是真想对你动手,你早趴地上了。那么紧张做什么?”

施溪抿紧唇,后退一步。

杜圣清觉得他挺好玩,叹息:“我的亲儿L子啊,你但凡聪明点,都该知道听我话,是你现在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吧。”

施溪:“你到底要做什么?!”

“带你去找好东西。”杜圣清微笑看他一眼:“我们之间是不是存在什么误会?你不会以为,我是想夺走天子杵,然后使用它的杀机,血洗云歌吧。”

施溪没说话。

杜圣清:“在你眼中,我就是这种大恶人吗。”

施溪在自愈伤口,低头,等着找到机会逃走。

杜圣清用龙骨在前面开路,温声说:“其实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而杀人就是件麻烦的事。我小时候仇人不少,一个个都欺负我是个软柿子,上赶着过来踩一脚,不过他们踩就踩吧,我也不记仇。”

“我敢说,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脾气都要好。”

“儿L子,纠结恩与怨都是很没必要的事。”杜圣清走到那面湖前,将薄薄的龙骨,远远抛入湖,甚至还起了几个水漂。黑发如瀑,紫衣猎猎飞扬。他偏头说:“你不该纠结恨我还是怕我。你该想的是,怎么利用你我之间的父子关系,达成你的目的。”

施溪对上他的眼睛。

他以为杜圣清风流满天下,眼睛应该是阴邪多情的。可是在空无一人的地宫,他亲生父亲的双眼,安静平淡,就如这潭死寂的湖。

() 杜圣清说:“我想成神。儒家第七阶,我走的是人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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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殁后,这里会成为九幽。我将从这里,开启我一统天下的成神路。”

“我从没想过杀谁,只是这一条路上,总是有太多坎坷风霜。我说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容易成为一个明君,你信吗?”

施溪听着他的话,没有反驳。

这世上应该没有比杜圣清更无情无欲的人了吧,在不需要引出内火后,他连世俗情欲都没有了。

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纯粹,叫他恨都无所谓恨。

施溪说,“如果成神的代价,是要你杀光天下人呢?”

杜圣清笑:“好问题。这样的话,你们就可以真把我当一个大恶人了。”

施溪哑声:“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杜圣清:“为了开棺。”

施溪重复:“……开棺。”

他说:“嗯,儒家的本源其实是‘仁’之一字,什么君君臣臣,都只是礼乐的表面。现在云歌成为炼狱绝境,圣人学府的师生想出逃,城中的百姓想出逃,都得经过这里。你猜,这些死去的圣者,会不会自愿开棺,用尸体替这几千万人,铺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