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赋税,边防征丁,秋闱考核……
一桩一桩事宜化作层层迭迭奏折,一摞一摞堆积于太和殿书案。
刚下朝的皇帝不得片刻歇息,换了一身衮袍便埋头进政务之中。
不知换了几次茶,景光帝唤人将议事的刑部侍郎送出宫,也算是暂时得一息喘气。
真累。
邵闻璟揉了揉右手拇指的指腹,那里因为握笔过久,落下了一条深深的凹陷。
见桥打外殿而入,凑近在景光帝耳畔低语数句。
男人浑身的紧绷徐徐回落,带着不自知的放松道:“宣。”
片刻,身着宦官靛袍的内监恭敬入内,行礼问安,见今上懒懒撑靠于交椅扶手,提着心复述。
“婕妤道:为何崔姑娘害怕?”
“县主道:上月崔公子因放印子钱逼死人……”
内监鹦鹉学舌,一字一顿,复述犹如场景再现。
疲乏的男人合着眼,在一片黑暗中,伴着细嫩的嗓音,畅想着当时场景。
她昨日穿的又是何色,御赐的步摇可有佩戴在身上,同那蠢女人解释时脸上时无奈还是鄙夷?
借由内监的叙述,犹如虚空的媒介,这一边是太和殿,另一边是黛宁宫。
她说她的,他只细心听着,可心里耐心地一句一句评述回应。
“婕妤道:可惜我有孕不得多吃冰碗。”
“县主道:冰碗吃多了我便会着凉,一着凉就头疼得紧。”
真话。这不好,贪嘴不是坏事,可伤了身体就是自个难受,还是少吃为妙。
膳司局来了个新掌勺,做得一手好建安菜,一道茶粉羹百吃不厌,既是温热又为甜口,想来比之冰碗好上不知何几许。
“婕妤道:听闻五珍楼的簪娘善钗,我不爱旁的,就爱带朱玉的金钗,亮闪闪的一把上缀着红石,太好看了。我记的你最爱臂钏。这样,我出银钱,你帮我打上两支红宝石金钗,我送你一套臂钏。”
“县主道:好,你这里想个图案,下次来时给我,臂钏便免了,不过顺手的事。”
假话。她不爱臂钏,喜欢步摇。
每旬尚服局皆递呈簪婢所绘样式,他只留下步摇的图样,又命人加紧打制,一年不到,竟堆积了五六个小箱箧。
“婕妤道:……”
“县主道:……”
他紧绷的神经在幻想的领域中逐渐疲软,周身犹如浸泡于汤池之中,叫温烫的硫磺气味包裹的密不透风;纵是懒散地活动指尖,在半空中划过时只觉被那丝隐秘的禁忌感激得酸痒。
“婕妤道:若你是男子就好了……”
内监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汗流浃背得很,下一息便见帝王轻轻扬了扬下颌,自有低眉顺眼的宫婢上前递上温茶。
御前不敢失仪,内监即便口干舌燥还是斯文地小啜一口,便识趣地放下茶盏:“县主道:若你喜欢我,无论我是男人还是女人,你都会喜欢我。”
本是慵懒合眼的君主骤然睁开双眼,内监心头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番话虽逻辑诡异,如何看都为玩笑话,无迹象表明那梁县主觊觎宫妃呀。
可他这七八回的汇报来看,今上独独青眼于县主而非婕妤,若非担忧婕妤无宠寂寞勾引了县主磨镜?
不应该啊,封郎将几乎夜夜留宿……啊,该打!
内监心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这等惊世骇俗事宜前朝还有更出格的,什么父欺儿妇,伯占弟媳,有何见怪的。
等等。
内监忽而汗如雨下,后知后觉其中关节。
严格而言,梁县主便是今上远方堂弟媳……
“继续。”
男人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小内监大逆不道的畅想。
都是在宫中摸爬滚打过来,还被今上钉入黛宁宫的棋子,自然面上若无其事:“婕妤道:瞧瞧!就是这个摇头!一模一样!怪不得大家都说你和陛下是一类人。”
“县主道: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是能随口说的。”
男人眼前便出现她一副无奈又为难的模样。
他想着,轻笑一声。
忽而察觉,便是在方才,他笑着也摇了摇头。
精致漂亮的小人儿该是往一侧微低着头,闻那幼稚可笑之言,尴尬地左右摇了摇,头顶的发旋也可爱地一道转着。
母后曾说过他头顶有个左旋,故而爱闹左性。
她也有,所以倔得气人。
他恨她的疏离,恨她的倔强,却也对避开眼时褶皱的眼睑无法掩去的星光日思夜想。
不可否认,他是欢喜的。
他是真的欢喜。
只要是有一丝牵连,都值得他在心底翻来覆去咂摸。
即便是通过外人之口评述,他原也是同她划到一块天地。
须臾间,他不再孤独,甚至猜想着她的目光掠过自己脊背时留下的痕迹。
“婕妤道,道,道……”
小内监忽磕磕巴巴,目光闪烁,畏惧而怯懦,仿佛要他造反一般。
他很是耐心:“婕妤复言何事?”
关于她的事,是急不得的。
小内监干咽了口唾沫,心一横,哆嗦跪下道:“婕妤道:你心里可曾有过陛下?哪怕只有一息?”
内殿寂静无声,便是打扇的宫婢都敛了声息,似是物件一般立在原地。
男人指腹轻搭于木兰面,垂眸不知作何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