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是第二道。
晏来震惊地喃喃道:“天衍剑法之所以被称之为绝学,是因自圣尊斩龙之后,世间只知天衍剑法有三式,却再无人能够领会剑法其间的精髓。”
“而如今,却有两人同时习得天衍剑法。”
斩山河剑意,有两段。
第一段剑意锐不可当,强调不破不立,是于无尽混沌之中斩出分明界限,第二段剑意,又则是于破一字中斩出无限的生机。
若是两道斩山河剑意交抵,那便是看谁能斩破谁的剑意,谁去斩出那一道生机!
当两道剑意交抵的刹那——
滚滚剑气扑面,秦阳忍不住去看她。
苏白也看着他。
“秦阳。”
她看着他冷声问道:“你的道,是什么?”
秦阳一愣。
他的道是什么?
数年前他入圣尊洞府,圣尊言烛龙出世,天将倾覆,他一身根骨惊才绝艳,应当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斩尽世间邪祟,去扶持江山大道。
仿佛看穿了秦阳的心思,她一字一句说道:“道由心生,顺你本意,你所行所念,所执着之物,皆为你的道。”
“道不会违你心意。”
“然天道会。”
道与天道,有何
种区别。
秦阳一瞬间有些茫然。
而就是这失神的间隙,少女手上那道如浩浩江波道剑意突然大盛,源源不断的鸿蒙之气在两人的拉扯之中突然失去平衡,如同大坝被拉开一道大口子,不受控制地朝着苏白倾泻而去。
她手腕握紧,轻而易举地斩破了秦阳那道剑意。
就在秦阳剑意破碎的那一刻,那道势在斩破万物的剑意骤然变得和缓,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涛流又重新退回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状态。
然后那道几乎包裹万物的剑意自她手中蔓延,一点一滴消解掉防御阵法里所有横冲乱撞的剑意,冲缓掉所有沸腾喧嚣的热浪,甚至连原本被挤压地变形的第三层防御阵法也回归到最初时刻的状态。
万里山河,需与诸君共赏。
晏来瞪大眼睛,手颤抖着说道:“这竟然是——”
“生机。”
一剑斩山河,河山已定,便是万里生机。
台下骤然安静。
虽然大多数修士不知斩山河剑意为何意,但最后那道剑气舒缓温和,就如开在枝头颤巍巍的桃花苞,三月春风拂过,展平花瓣,卷起一缕一缕桃香,引得满园春。
是谓润物细无声。
秦阳重重从空中坠落。
他咳嗽几声,黏糊糊的血液从头上缓缓流了下来。
苏白撑着剑慢慢站了起来。
她擦了擦嘴角淌出的血。
秦阳掏出一颗骨血再生丹服下。
他还有一颗天元暴血丹。
他看着掌心那一枚血红色引着六道丹纹道丹药,迟疑片刻。
既然要斩出万里山河,将混乱转为秩序,那就必然要有道,因此秦阳修习天衍剑法,素来将斩烛龙,拯救苍生为己任,将此意化之为道,挥出天衍剑法之意。
可她说,
道不会违我本心。
秦阳思绪混乱。
道不会违我本心。
斩烛龙没错,救苍生没错。
那是哪里错了?
她并不将匡夫天下为己任为道,为何却斩出了这剑的生意?
千万种思绪在秦阳脑海中翻涌,他突然想到数年前,那时候他还未走出洛瓦城,身后总是跟着那样一个小姑娘,她笑得月牙弯弯,眼里亮如星子,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秦哥哥,我们悄悄跑出去放风筝,别被我爹给发现了。”
那时的他尚且年幼,不知爱为何物,情为何物,却懵懂地生出“若是能永远看她这样笑着就好”的念头。
这是他最初的道。
苍生,为大道。
这世界除了大道,亦有小道。
世间芸芸众生,唯有小道才能将人与人区别开,而世人总以为该坚守的大道,却殊不知自己因“大道”失“小道”,一念之差,属于自己真正的“道”就已经破了。
秦阳抬起头看向少女,突然说道:“我还
有一剑,想给你看看。”
苏白抬手,掌心也露出一颗天元暴血丹:“正好,我也还有一剑。”
“师妹竟然主动掏出天元暴血丹,这真是稀奇。”
月念心惊讶地说道:“明明看样子是师妹占据上风,秦阳落了下风,这稳赢的局,她为何会突然掏出天元暴血丹?”
云珠咬紧嘴唇。
“她在干什么?”
宋绮川皱眉:“若是这时候直接对秦阳出手,那这场比赛就已经结束了。”
场上也逐渐起了议论声。
“刚刚她要是趁胜追击早就赢了!”
“我不管,反正不管结果如何,苏白就是我心中的魁首!”
“对的对的!能将斩山河这一剑斩出生机,这世间没有比她更厉害的剑修!”
两人各自吞下天元暴血丹。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秦阳提起剑,他的修为在天元暴血丹的作用下节节攀升,惊鸿剑剑身感应到剑主人的心意,剑身渗出一缕一缕金色的流光。
遗憾在活得浑浑噩噩,却自以为自己能看清自己的心意。
遗憾在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却不知自己亦是酒中人。
他想,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他想回到三十年前,回到洛瓦城,再去看一眼那眼带桃花,笑如三里春风的小姑娘。
可秦阳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了,那又能改变些什么。
他是天道钦点的天命之子,因此被赋予天道的意志履行大道,无用的皮囊,满身天赋,剑道根骨,皆是天命对他的恩赐,也是套牢他一生终究无法挣脱的枷锁。
注定了他将骄傲,自大,自负,自满。
却又终生被天命蒙蔽于谎言之中。
剑风自惊鸿剑剑尖掠起,剑意流转,然而那当秦阳真正挥出这一剑,却并非是之前凛然锋锐的剑意。
若这一切而言于姣姣是一场梦该多好。
他想。
这就是最后的礼物了吧。
大梦浮生。
他既然永远挣脱不了的命运的枷锁,那就让他记忆里巧笑嫣然的小姑娘在梦中能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
擂台四周分明是鼎沸的人声,却突然在剑光大盛的一刻归于寂静。
这一剑。
名为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并不具备任何实质性的杀伤性,但就是这一剑,却被苏白稳稳地接住了。
这不是秦阳第一次与苏白直视。
到了最后,她眼里仍然还是如常的冷意。
“最后一剑。”
她一字一句说:“名为浮生不见君。”
秦阳瞳孔一缩。
苏白和秦阳的六年之约,早就在天衍剑法第三式之际就结束了。
这是她必赢的局,秦阳服下天元暴血丹是为了斩出南柯一梦剑,那她用掉这颗天元暴血丹,也有她的理
由。
在无数个闭眼打坐修炼的深夜,这具身体中的回忆像是长了脚,时不时会跳出来透透气,虽然并不会妨碍什么,但好像总是有什么东西在轻微地说道——
救救我。
起初苏白并不打算理会。
但朝夕相处的时间久了,她也会忍不住凑过去看一看。
苏白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生出心智之际,姣姣却没能生出意识,因此当初[小白花圣母]系统重启这个世界,姣姣顺理成章就被预备神取代。
作为神的预备役,神界为数不多有资格直接获得神位之人,苏白的神识异乎寻常的强大,轻而易举就能越过一些普通预备神所无法跨越的屏障。那些屏障异乎寻常的坚硬,但苏白偶尔也觉得用神识与这些坚硬的屏障相互碰撞,倒也不失为一个磨砺心性的好方法。
甚至她从其中找到了乐趣。
于是某一日,当她的神识顺着姣姣的记忆往下翻,下潜到记忆之海最深处,她看到这无数设定好的回忆过往之中,在沉沉不见光的最深处,蜷缩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那是“姣姣”。
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她看着苏白,黝黑的瞳仁澄澈而纯洁,像是海里沉睡的夜明珠。
姣姣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无害的微笑。
“你好。”
她怯生生地说道:“你可以陪我说说话么?”
尽管苏白清楚她自己才是那个卑劣的闯入者。
姣姣身上缠绕着许多丝线,苏白抓着那些丝线往上面游,发现每一根线都连着一片属于姣姣和秦阳过往的回忆,一缕一缕全是这个小说世界诞生之际最初的剧情线。
原来这具身体早就生出了心智。
可刚出生的小女孩太过无知和懵懂,无法和纷繁复杂的剧情线做抗争,她拼命想要解开这些因果,然因果之力镌刻着天道,为维持世界线的稳定不可轻易改写,这些沉甸甸的丝线连着的所有的回忆的碎片都在拖拽着姣姣不断下坠。
最后坠入到无边的深海之中。
那一点仅存的心智发出的呼唤之声,无人能听见。
也无人在意。
南柯一梦。
浮生不见君。
“南柯一梦?”
“浮生不见君?”
逍遥剑尊坐在看台上,笑了笑:“倒是个好名字。”
“这是什么样的剑法?”
坐在逍遥剑尊旁边的长老将剑法铺上所有的剑法都数了一遍,硬是没有找出这两个名字,忍不住惊愕地问道:“难道,这是那两个人自创的剑法?”
从天衍剑法打到自创剑法?
逍遥剑尊颔首:“不错。”
“南柯一梦剑固然精妙,但浮生不见君剑,却在南柯一梦剑起意的那一刻,将南柯一梦的剑意化为自己剑意的一部分。”
“故而。”
逍遥剑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南柯
一梦剑,变成了浮生不见君剑的一部分。”
“它既是秦阳的剑。”
“却也是苏白的剑。”
溯昭剑剑身燎起淡蓝色的火焰,苏白凝神聚念,将神识顺着剑柄上刻着的定魂阵和引魂阵潜入剑身,随着她神识的深入,剑身上一道一道复杂繁复的符文阵法一一亮起。
溯时而归,我心昭昭。
故名为溯昭。
秦阳起南柯一梦剑,心怀着的是对姣姣的愧疚。
这世界轮回了无数次。
姣姣终于等来了属于她的一剑。
苏白手腕向下压,在秦阳惊骇的眼神当中,惊鸿剑的剑意争先恐后地灌入溯昭剑之中,与浮生不见君剑一丝一缕地融合。
南柯一梦不会伤到她。
但秦阳不懂,为何这样一道无锋的剑意,她竟然也能够斩出一剑接住。
但苏白知道。
南柯一梦剑是剑鞘,浮生不见君剑就是那把剑。
如同秦阳是因,姣姣是果。
浮生不见君剑,是只能挥出一次的因果之剑。
苏白握紧剑柄,无数丝蓝色的火焰顺着剑身蔓延,那些丝线弯弯绕绕,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最终都汇集在秦阳身上。
而后淡蓝色的火焰卷起滔天之势,将丝线悉数烧断。
秦阳蓦然觉得心中一空。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斩断。
台下紧张兮兮地看着两人的云珠也若有所思地抬起手。
姣姣?
好熟悉的名字。
那些缠绕在姣姣身上的因果,那些无法独立于秦阳之外的剧情线做,终于在苏白这一剑之下——
悉数斩碎了。
浮生不见君。
来世不见君。
秦阳吐出一口鲜血,在剑气剧烈的震荡当中被踢下擂台。
裁判沉默良久,这才抖着声音宣布道。
“苏白胜!”
而少女走到擂台边缘,看着秦阳。
“我替她谢谢你。”
她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