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切身经历了与她相处的六年时光。
看着谢澜安细致入微地教导他、关怀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比旁人纵容一分,楚清鸢没法不动容。
他很早便失去了怙恃,这世上对他这般好的人……从前没有过,此后也未必会有了。
他们之间有着最深的羁绊。
——可她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忆起元日夜里她看向自己的冷嘲眼神,楚清鸢的头又隐隐作痛,第六年、第六年还发生了什么……
楚清鸢撑着膝头长身而起,唇色霜白地回望身后的金銮高殿。
短短片刻间,他的目光已从匍匐敬畏皇权,变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俯视。
前尘的皇帝若无他相助,至今仍是个傀儡。
今世陛下遇见了谢澜安亲自出山
,是陈氏江山更大的幸运。陛下若拎得清,就该明白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网罗*,他的郎主风逸高迈,志不在后宫,纵使九五之尊,岂能强求她?
倘若定要强求……
楚清鸢目光一深,抹开没有血色的薄唇,转头对发愣的小韦子一笑:“夜里案牍没休息好,方才失态,吓到公公了。一点小事,便莫声张了吧。”
小韦子怔然望着楚侍郎深不见底的双眼,竟觉出一分妖异,后背的寒毛无端竖了起来。
哪敢说一个不字。
·
初八,授任胤衰奴为竟陵参军的文书下达,吏部命他即刻上任。
“这么急?”消息送到谢府,饶使此事是谢逸夏促成的,也觉任令过于不近人情了。
哪有连元宵节都不让人过完的?
“小胤小胤……”小扫帚蹭到胤奚腿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不踏实地小声说,“你带上我,我和你一起走吧?”
胤奚身罩素净的青袍,腰带上挂有文士的如意结锦囊,腰畔悬着鸾君刀,一副远行装扮。他低头摸了摸小扫帚的羊角辫,神色温煦。
“别怕,你在家里好好读书,听‘家主大人’的话。回来给你带礼物。”
说罢,他在晨光中望向谢澜安,眼含千万重深意,话却是对女郎身边近卫说的:“无论女郎外出何处,身边绝不可离人。”
有人走便有人留,褚啸崖还在金陵。
“啰嗦,这个还用你说。”玄白和胤奚说闹惯了,他这乍一要走,玄白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眼看春气回暖,主子的折扇又要用起来了,以后主子但凡有点不顺心,又缺了胤奚在跟前养眼,啊呀,他的脑袋岂不真要变木鱼?
胤奚接过山伯递来的行囊,又转向谢逸夏,唤了声“二爷”,“褚啸崖膝下诸子皆非一母所生,在北府各领兵职,派系复杂盘错。还请二爷仔细查一查个中情由,以备日后分而化之。”
谢逸夏笑眯眯地颔首:“不愧是含灵教出来的,想到一块去了,你家女郎前两日提了这事,已经在办了。”
他话音一顿,“小子不会在心里记恨我吧?”
廊庑下,红泥炉边舀茶的谢澜安一笑。
“二爷是为衰奴着想,衰奴不敢有负二爷。”胤奚听到笑声回头。经过了七日时间,能化解的、不能化解的郁结,在那张瑰丽的脸上通通寻不见了。他平静的目光隔着云山雾水,落在女子脸上,神情柔软下来。
“亦不负女郎。”
茶成了。
谢澜安落落地起身,素手端瓷盏送到胤奚面前,那副闲雅的神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今日一别,明日又可相见。
她扬扬眉:“请吧少爷。”
谢澜安并非天生心冷,只是上辈子生生死死,总在离别,所以掏不出多余的离愁别绪了。但一杯热乎的饯行茶,还是力所能及的。
免得一点“不周到”落了人家口实,再惹他红着眼掐腰质问她:为
何一点都不难过?
这是胤奚背地里能做出来的事。
然而“请吧少爷”这句话,也不知有什么魔力,让胤奚身子微微一觫,耳根子转瞬间就红了。
他扬起圆润微挑的桃花眼瞅着女郎,饱含无声的控诉。轻易又记起那夜,灯熄的前一刻,她也是懒洋洋说了这四个字,伴随着一声“脱”。
和请君入瓮的山大王似的,看尽了便宜。
谢逸夏见状,立即按住小扫帚的脑袋,笑着转身:“走走走,领你玩雪人去。”
小扫帚除了和荀胧玩得熟些,对府中这些神仙似的大人一向怯得要命,羊角辫僵在脑瓜顶,她对小胤欲哭无泪地挥挥手,同手同脚跟着走了。
玄白和允霜同时退避。
胤奚接过那杯茶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喝出了烈酒的豪迈。他拈杯用腕将谢澜安的腰顶向自己,额头抵着她额头,低声说:“你都把我看光了,不准再看别人。”
谢澜安睫梢扫过他鼻梁,好笑地弹了弹鸾君凉滑的刀柄,“你‘不准’我?”
“就是不准。”
胤奚霸道地说,他还什么都没看到呢。
女郎才是那道箴言,她发号施令,他便无不听从。她真厉害,只用一招,便让他忘了远行的不舍,让他只要一想起她用眼神丈量的神态,浑身便要被火烧干。
“女郎要高卧加餐,珍重万千。”
“嗯。”
“调气血的药还要再服两剂,东市念滋斋的蜜饯好吃。”
“好。”
“多想我一点。”
“……我尽量吧。”
谢澜安对这份黏糊劲难以招架,额头往前顶他,“去吧。”
府外马已备好,胤奚到吏部领取文牒后,直接便出城了。他直了身,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转身出府,没再回头。
谢澜安目送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也没有多送。
低音轻叹:“我家阿鸾,白衣最绝色,青衫最落拓。”
“这话怎么不当面说呢?”谢晏冬沿着游廊走进院子,黄狸奴怕冷,在她温软的怀里窝成一团。
谢澜安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娇矜,从姑母怀里接过肥实的花猫。
“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别人不知道,他可坏着呢。
·
胤奚到吏部的时候,碰上了楚清鸢。
瞟着那身簇新官服,胤奚目光凉薄:“等在这里看我笑话?”
黄门侍郎的一部分事务,便是为陛下传递旨书诏册。楚清鸢今日就是特意过来踩胤奚一脚,听了这话,他却淡嗤摇头:“你以为听闻你外调,我心里会很快意?”
他压低声音向前倾身,“我巴不得,你留在京里。”
胤奚心思微动,往楚清鸢脸上定定看了两眼。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此人的气质仿佛比之前变了一变,眼里多了重叵测深邃,像水潭中的卵石生出了棱角。
胤奚无意
和他斗嘴,从吏员手中接过任令。转身欲走时,楚清鸢盯着那把刀,忽道:“鸾君。”
胤奚遽然侧头,眼锋冷冽。
楚清鸢对他的敌意视而不见,反而笑了笑。
他是谢澜安花六年时间教出来的人,面对区区两年的冒牌货,充满了耐心。他看着胤奚:“执其鸾刀,取其血膋(liáo)。你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把刀。这回谢二爷调你走,她可挽留过半个字吗?”
胤奚跟着笑了笑。
楚清鸢皱起眉。
只见对面青衫郎红唇诮薄,曼音轻吐:“你想做这把刀,求之,不得吧?”
楚清鸢一刹攥紧掌心,胸口气血上涌。
胤奚瞥开眼,第二次要走出署府,忽听外头甬道上有人高喊:“伪朝信函,致书议和!伪朝信函,致书议和!”
一名牙门将打扮的武吏,气喘吁吁地跑向隔壁的兵部,手里高举着一封信件,上面封盖的印戳正是北尉的马鹿图腾。
信封上又粘有二根雉羽,示意兵部八百里加急。
胤奚与楚清鸢同时凝目回望。
楚清鸢怔了一下,立刻振袍赶回太极殿。
半刻钟后,谢府门房惊讶地看见才离府不久的胤郎君快马赶回。玄白迎出来,眼睛睁得溜圆:“你老兄怎么又回来了?”
胤奚脸色凝重地将缰绳甩给他,匆匆进府,“也许走不得了。”
“……综上云云,吾朝慕贵朝风气和畅,请止刀兵。贵朝倘愿遣使来议,吾岁岁朝贡,唯求娶玄朝宗室公主,以缔佳盟。”
楚清鸢躬立在御书案边,手捧着重似千钧的书信,为皇帝诵毕。殿内静得离奇。
胡人入主中原百余年,似这般服软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陈勍接过信纸,往那岁贡的金额上看了两看,意气昂扬。他极力按捺住浑身的血液奔流,斟酌着:
“先帝子女有限,宗室公主皆已出降,如今唯一待字的宗室女,便是朕的堂姊安城郡主……”
“这是重点吗?”
皇帝话音未落,一道清冽的声音不待通传,径入殿中。
谢澜安朝服都不及换,身上常服挟着室外的霜寒。她眸色冷静地走到御案前,注视龙颜:“陛下果真想答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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