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的另一贵族大姓步六孤氏,对纥豆陵一族的恃功生骄早就不满,立即出列戟指纥豆陵和:
“你敢在御前亮刃!”
纥豆陵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一时情急,自己都未注意拔出了刀。
他满脸焦躁地将刀按回,“步六孤曼如,你休得火上浇油——太后娘娘,末将冤枉啊,您以为南人会好心归还我军兵士吗,这其中是否掺杂着南朝的细作?怎么证明他们就是我的兵?这二万人的身份核查就需时日,是否要接收放进国门,尚要思量!”
赫连朵河的独眼里迸出精芒,咄咄逼人:“细作细作,又是细作。这些生俘是不是你的兵,大将军心知肚明,他等好不容易逃过敌国的屠戮,却要被本国君主拒收于国门之外吗?传扬出去,我大尉的声望何在,军队的人心何存?”
纥豆陵和心头窝火,强辩道:“如此明显的反间计,就是要让我朝君臣相疑,太后与殿下圣心明鉴,断不能上当啊!”
关中大行台转向御墀上,“太后,太子殿下,臣还是那句话,请彻查纥豆陵和瞒报一事,再查军械图纸泄露内情,此两事查清,青州战败的来龙去脉只怕便清楚了。”
国师旁观殿上几l大贵族间的风云暗涌,隐觉祸根已萌,忙道:“且慢——”
“国师!”赫连朵河转动独眼,“难道想包庇罪臣吗?”
纥豆陵和喝道:“我父乃三朝功勋,你赫连如何能定我的罪!”
“那你为何不敢让刑部深查?”
“好了。”尉迟太后威重地开口,大殿上倏然寂静。
拓跋亭历转头,看见祖母严霜般的脸色。
那只笼着佛珠的手轻轻抬起,带起金线满绣的大袖,尉迟太后眸光沉定:“那就查。大尉绝不容许不明不白的败仗,也绝不姑息吃里扒外的蠹虫。”
纥豆陵和只觉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恼羞成怒地抬头。
他骄狂已惯,岂肯忍辱,锵地一声抽出佩刀,环指冷眼旁观的文武群臣。
“你们、你们商议好了要卸磨杀驴……我纥豆陵部对拓跋大君忠心耿耿!”
·
北朝因这二万兵俘乱成一锅粥时,南朝廷议上也争论不休。
金陵不知道洛阳正在发生的事,多日避着风头不上朝的王道真,只觉终于逮到了扳倒谢澜安的机会。
这日他衣冠上朝,向皇帝稽首:“谢澜安一意孤行,放回二万胡人助北朝军威,与通敌叛国何异?臣恳请陛下,将谢澜安下狱,严审她与北朝之间有何来往!”
谢澜安眉眼淡泊地立在一旁,她惦记着今日郡试出榜,没兴致跟人舌战。
皇帝在冕旒下将她的旁若无人看得清楚,只得道:“此事朕已首肯。”
“陛下啊,谢含灵掌管御史台,却已将手伸到了兵部,江山大事由她一言决之,陛下便不觉得此景熟悉吗?”
王道真伏身不起,专挑小皇帝的痛脚下刀,“国柄不
可授人,借人国柄,则失其权*,当初庾氏——”
“一言决事的王氏才从朝堂隐退几l日,王司马你昏头了?”谢澜安眸尾轻扫,不客气地打断王道真,“我放俘自有放俘的道理。”
“什么道理?”
王道真从地上爬起,凝视谢澜安,“可千万别说是为了仁义道德,才想出这等灭自家士气、长敌人威风的昏招!陛下,此女居心叵测,若不将她斩首示众,国人不服!”
郗符冷笑一声:“从下狱受审到斩首示众,王司马也太心急了。此事经陛下首肯,青州崔先生亦无异议,王司马还是稍安勿躁。”
谢澜安对这些争吵置若罔闻,轻敲笏板,出神自语:“难得还要等几l日?”
话音方落,一名御林军自驰道快马入宫,在殿外伏阙禀事。
中常侍宣人入殿,御林军趋步而进,叩拜圣驾,道:“启禀陛下,方从谍报处得到伪朝消息,上旬胡将纥豆陵和率族部,于洛阳广莫门发动兵变,被伪朝禁军——合力斩杀。”
皇帝精神登时振奋。
郗符最先看向谢澜安,王道真如闻天方夜谭:“……消息来源可靠吗?纥豆陵和怎会兵变?”
“伪朝庙堂似起风波,”御林军回言,“纥豆陵和战败后受到质疑,故举族起事,具体始末尚未探知。不过叛乱一事如今洛阳市井皆闻,不会有错。”
没有死在沙场上的纥豆陵和,却被尉人自己斩杀于家门口,这对南朝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很快,众位喜溢眉梢的大臣便想到此事必然与谢澜安有关,不禁调转目光,看向那从始至终镇定自若的女郎。
谢澜安看向王道真,神色漫淡道:“我来告诉司马为什么。纥豆陵和为人揽功推过,战败回朝,必瞒军报,此时将俘虏放回,便是他的一道催命符,是其一;北朝学我汉人风俗,这党同伐异,钩心斗角的本领南北皆然,必有政敌趁机落井下石,是其二;然纥豆陵氏是河西贵族,姻亲连结,势力不容小觑,必纠兵反抗,是其三。”
按着事情必然发展之理推算下来,洛阳不乱谁乱?
她不怕北朝有聪明人,发现这是场离间局。
明知是反间又如何?那被瞒报的活生生的两万人做不得假,云梯车被克制也是事实,以尉迟太后精明强势的性格,明知军中不干净,她能忍住不查吗?
只要开始查,引发的一系列动乱,就再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
她从不做多余之事,放人,自是为了杀人。
谢澜安不再看瞠目结舌的王道真,向皇帝一揖:“臣急着去礼部看榜,若无他事,容臣先退。”
皇帝纵容地颔首。谢澜安为他兵不血刃除去敌国一员猛将,这无伤大雅的早退,他当然不会计较。
谢澜安飒沓生风的袍角经过王道真,后者终于如梦初醒,不甘地咬牙:“以两万人换取一人性命,便值得吗?”
“……回陛下,卑职方才还没回禀完。”
那名御林军面颊隐隐透出兴奋,语速飞快地说:“就在洛阳兵乱后,伪朝的六镇府兵亦生哗变。据谍探回报,仿佛是军户不满鲜卑的贵族将领瞒报伤亡,剥削抚恤,一经纥豆陵和之事,就全部爆发了出来。其中有一部分向北投靠柔然,还有一部分据镇自立,反了伪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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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北地六镇的军户是北朝大部分兵力来源,在北朝皇室执意汉化之后,那些被王公贵族看不起的泥腿子,与高门之间的矛盾便越积越深。若北朝果真失去了这部分支持,战力定然大损。
不止如此,忙于平息内乱的北朝,有柔然在背虎视眈眈,又有南玄在腹针锋相对,那么至少两三年内,无力再挥鞭南征了!
郗符左拳击上右掌,目光湛亮地回头。
左右两列群臣,也不约而同又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那光晖晃眼的殿门口——谢澜安拂衣离去的方向。
群臣眼里都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情绪,那近乎是一种不愿承认的敬畏:谢含灵纵使再料事如神,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在摇扇笑谈间,便对千里之外的朝局预料得这么狠、这么准?
王道真呼吸发冷地倒退一步,仿佛看得见谢澜安那对清冷眸子里的讥色——
以两万人换一人性命不值,那么以两万人换个六镇起义、换个敌国内乱呢,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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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臣子们心绪激荡的时候,谢澜安只是平静地走到礼部南院,看向东墙上那张黄榜。
同样的榜单,还有一张放大的绢榜挂在宫外天街的广场上,方便举子查看。
谢澜安从上到下扫过几l眼,便将全榜的姓名与排次囊入记忆,神色一无变化。
榜首是楚堂,意料之中。
第二名,赫然写着楚清鸢的名字。
第三名,邝逢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