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膺扇尖打了下韩火寓的膝盖,后者赶忙跽身坐好,便听崔膺问:“你想不到吗?”
韩火寓想了想,“为了破坏我朝的闱试?”
崔膺点点头,又摇头,拢扇道:“这只是其一。我朝的利好之策自然是北边所不愿见,在学子考试时兴战,人心惶惶,还谈什么吏治改革?但更重要的,是北人千里奔袭,想学去年大司马速取青州,如此一来必然轻辎粮,他们又倚仗兵械骑军之利,是打算破城后因粮于敌!我们的麦子丰收不假,到时候却也成了敌人的粮仓。”
韩火寓听后,凝重点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诚非虚言,若不是青州早有准备,今日城破只怕确如胡子之计,在弹指间耳……
青州一破,尉军顺淮河而南下,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诵和,你再撑一撑,务必分派人手安抚好百姓,州内闱试照常阅卷遴选,不可耽误。”崔膺捏了捏发酸的眉心,“兵报已传回金陵,青州与徐州唇亡齿寒,兵部任令一下,援兵想必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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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进入了梅雨季,百里归月出考场后,便因耗神与溽热的天气病了一场。
胤奚他们是考完才得知青州遭袭的。
兵部呈报两省后,已令徐州守备军就近向青州驰援,户部连夜计算军需耗费,礼部则按部
就班地誊卷判阅,一时间六部忙作一团。
谢澜安也没多问他们考得如何,崔先生身在青州,她知道楚堂必然放心不下,文杏馆沙盘前,她纵览着沟壑其上的城池关隘,说:
“除了徐州驻军,褚啸崖也派长子领一万精骑北上驰援了。按照之前的准备,青州守下来问题不大。”
沙盘对面的楚堂,并没因此放松眉心,盯着沙盘默默推演战局。
刀声破风,胤奚在院中翠叶如盖的古树下一刀递出,削破从头顶叶尖坠落的一滴露珠。
光晖透过叶隙折在他眉角上,为那张艳冶无伦的脸添了一分锋芒。
背靠树干看胤奚走刀的祖遂,不禁捏着银扁壶点头。臭小子身架轻灵,本不是走刚猛一路,然以快打快,舍他其谁。不枉他设计的这把刀。
“尉军虽号称出师十万,”祖遂啜了口武陵春,抓着头皮念叨,“可攻城本就成倍耗费兵力,那阮家郎只要固守,加上这两路夹击,姓纥豆陵的怎么来就得怎么回——不,说不定有来无回。”
楚堂慎重地凝视沙盘,半晌未语,忽然道:“不好。”
谢澜安眼皮轻轻一跳。胤奚蓦然收刀,转头回望。
“女郎可曾听说过,”楚堂抬头,袖下指尖因自己的那个猜想而微微颤抖,“关于褚家那个幼子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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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伏鲸在巨野城坚守十二日,六月二十四,他用完城中囤积的最后一批火油和箭矢,下令弃城后撤,军伍有条不紊地退入任城。
纥豆陵和率兵杀入城中,才发现阮伏鲸给他们留下了一座空城。
城中既无百姓,也无粮草,除了斑痕累累的四墙,坚壁清野得彻底。
待尉军赶到任城,阮伏鲸又如法炮制,在任城的阙楼上挥臂,城头箭垛后的弓箭手一瞬搭弓,露出森寒的箭簇。
纥豆陵和擅野战,阮伏鲸便偏不给他空间施展,用阵地战防守到底。
此时北尉大军的锐气与耐心,已在近半个月的攻城战中消磨大半。纥豆陵和引以为傲的铁骑更是一个整战都没打成,每每被阮伏鲸寻隙小股出击,逗弄得如隔靴搔痒。
再十日,阮伏鲸再弃空城,退守邹城。
“消耗我军,却让出城池,向内线撤退……”纥豆陵和察觉到这一举动的反常,在进城前犹豫了一下。
这名北尉枭将在暗夜中抬起阴沉的鹰眼,望向任城楼头没有熄灭的烽火。
“诱敌深入。”左晟座下的马匹焦躁地扬了扬蹄,紧皱眉头说。
他们进军青州已有半月,南庭一定会派兵增援,那位褚大司马即便驻守着金陵北边门户,不会轻动,也会派麾下铁骑北上。他们算错一着,已失先机,一旦继续深入青州腹部,被两下夹击,便是胜负难料。
可纥豆陵和也算准了,青州守备军不会超过两万人,只要他能赶在南人援兵到来前,速战速决吃下这两万人,再与北线合兵,那这青州便又是大尉囊中之物。
漆黑洞开的空城
就在眼前。
见猎而不动,并非纥豆陵和的性情。他询问军中的斥候:“打探到南边军队动向,到了哪里?”
北尉的探子才从南边赶回,马下抱拳回禀:“禀大将军,徐州方向并无大军整发的迹象,起码百里之内,不见异动。”
“没有侧应?”军师左晟再度意外,隐隐产生一种云遮雾绕的不详之感。
南玄在故布什么疑阵?
——“说清楚了,什么叫徐州援军不至?”这却不是阮伏鲸事前的安排,他也是退入邹城后,才闻斥侯回报,双眼猛地盯向传话的探哨。
探哨在那寒凛的目光下脸色发白道:“回主帅,按时间来算,徐州军此时本该过鱼台了,可末将快马驰出一百里,皆不见后援踪影,只怕……援军还未出徐州。”
阮伏鲸心头陡地沉了沉:“广陵方向,也不见北府军?”
探哨额角滴汗地摇头,更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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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徐州守将黄勇,正在褚豹设下的酒宴上迷醉地欣赏美人歌舞。
褚豹麾下一万铁骑,与徐州集结的两万守备军,此时正在城外扎营不动。
黄勇在布满珍馐的席上,身形歪斜地搂着一名腰肢柔韧的舞伎,饮尽一盏美酒,转眼望着身旁同样饮酒取乐,逍遥自在的褚豹,醉蒙蒙地问:“少将军呐,延误军令……真的不妨吗?”
褚豹是三日前带军赶到徐州的,徐州刺史不敢得罪大司马,亲自出迎。
谁知褚豹到了徐州就不往前了,反令军士原地休整,反客为主地摆宴招待起刺史同当地守将,并授意他们延后出兵。
“青州是我爹打下来的,我对那里的情况再了解不过。”褚豹不慌不忙地卸了臂缚肩吞,漫淡言笑,“青州有号称‘中原楷模’的崔先生,有阮家据说勇武无双的阮大郎,还有我家不成器的弟弟,且能支撑一阵呢。”
黄勇当时便从褚少将军的笑眼里,读出了一股寒意。只是天大的事有大司马顶着,兵部都不敢与北府作对,何况是他,于是便装着糊涂陪褚大少玩乐了三日。
眼下借醉又问,褚豹依旧不见着急,笑道:“将军,这酒可还入得口?”
“北府的烧酒,别具一番滋味啊!”黄勇连忙吹捧,识趣地不再追问。
他以为褚豹口中“不成器的弟弟”只是谦词,殊不知那就是字面意思。褚豹从没把那个自小瘦弱不讨喜的老五当成过手足,褚盘就是死在黄河边上,他也不心疼。
他此刻带兵增援,打胜了,头功也是归青州那帮人所有,白给老五抬了身价,又没他的好处。
倒不如等到两军互拼消耗得差不多,褚豹再奇兵突降,收拾残局,也好教天下知道褚大司马后继有人。
至于青州军守不住阵地,被那些残暴胡人突入腹地屠戮百姓,又关他什么事呢?
反正那一州的百姓,从前也是臣服于北朝的遗民,无关紧要的墙头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