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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百尺丹心(三)(1 / 2)

沉默的时间不长,姜眠抬眸细细看他。

心中许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愧疚与感激反复角力,其实说到这,她反而再说不出来什么,尤其是面对宴云笺。

——他身上的赤诚与正直几可触摸,极浓极烈。

以至于,这一瞬间,对他说任何不真心的话,都会有巨大的惭愧感。

最终她认真道:“宴云笺,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的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承诺,才对得起他胸腔里那一颗心。

宴云笺怔了怔,却以为她是因他为姜重山思谋之事而感激。话说的太真挚,倒显出几分孩子气,他摸摸鼻尖:“好。云笺一身皆依仗姑娘了。”

姜眠想不到他竟还会开玩笑,让她方才的话显得不那么严肃了:“你……我不是随便说的,你、你认真点。”

宴云笺忍一忍笑意,正色道:“是。”

姜眠想了想,递出玉牌,“你把这个拿着,我才能彻底安心。”

知道他不是主动伸手的性子,姜眠便直接去抓他手,一摸之下,却觉手感不对:“宴云笺,你——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捧近他的手仔细辨认:“这是……烫的?怎么烫这么严重?谁欺负你了?”

姜眠一下抬头看他。

“没有,是我不小心,”他轻转手腕欲缩回,“无碍的。”

姜眠不许:“别动,我看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她要双手捧着才捧的过来。姜眠很小心地托着他手背,看看他手心的伤,抬头瞅他,又低下头去。

说起来,这还是她和系统交谈过后,与宴云笺第一次见面。对他的信任更加纯粹,甚至敢彻底放开欣赏与亲近。

她不由得低头,对他掌心呼一呼气,旋即轻叹了声,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怜惜。

宴云笺的手在颤,及其细微,若非肌肤相触绝看不出来。

姜眠心里不好受:“看你,疼着呢吧,我现在没有药……先给你包一下。”她抽出洁净的手帕,很温柔地裹缠住宴云笺手掌。

他下意识回缩。

“别动别动,你这烫伤几天了?”

姜眠抬头:“嗯?不说话,是不是好几天了?”

“没有……”他还是想躲,姜眠只好先空出一只手握他手腕:

“你别躲,怎么了?是这样碰到会很疼吗?”

宴云笺声音很低:“姜姑娘,你的丝绢如此珍贵,沾到我是糟蹋了。”

“胡说什么呢?你觉得我是那样想的么,”姜眠正给缠好的手帕打结,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就这么个东西,要真能让你伤口愈合,它才算有点价值。”

“你的手要记得涂药啊,我记得之前给你拿过药膏的,就在你房间里。”

“是。”

“下次见面我会检查。”

“好。”

眠无奈地笑:“你总是嘴上答应的好,要真的好好照顾自己啊。”

宴云笺轻声:“嗯。”

“那你把这个拿好,我该回去了,”姜眠牵过他没受伤那只手,将玉牌放在掌心,拢住他手指,“我走了,你会记得涂药吧。”

玉牌触手生温,宴云笺握紧,圆润的边沿近乎锋利,甚至有割破掌心的错觉。

“会。姑娘之命,莫敢不从。”

……

姜眠走后很久,宴云笺还站在冷风中。

身后有细微脚步声渐近。

“赵时瓒在昭辛殿设宴,姜眠要回去必经华荣路,那里有一处角门,隐蔽,守卫也松懈。”

成复站定,缓声道:“你方才就该当机立断杀了姜眠,我不问你为什么没动手。她有没有被你的话糊弄过去,我也不愿去猜。我只知道我们赌不起。”

“方才密谈的内容,若让她听去,哪怕只是极细小的可能,她也是非死不可。好在她给了你一样信物,就算死了,你们二人失去血蛊联结,你拿着她的东西,也能去姜重山身边。”

说着他向下瞥,宴云笺手上裹缠的白绢那般柔软,一看便是姑娘家的东西,在夜色中显得扎眼。

成复目光渐渐锐利,口吻仍平静:“她对你有大恩,你下不去手。我来。”

一言落,风静树深。

惨白的月色从薄薄黑云中透出,黯淡而诡谲。

宴云笺侧身挡住成复去路:“她对你没有恩情么?”

又说:“何必如此。”

“你阻止我?”

“早在她靠近之前,我们就已停止交谈,你明知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成复阴沉道:“她刚才看见我的样貌了。”

宴云笺拧起眉:“她没看见。”

“可我说话了,她总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有分寸,她什么都不知晓。别太过分。”

成复忍了忍心中的情绪,看一眼姜眠离去方向:“我们做的事,容不下一丝差错,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如果我们将希望寄托于‘应该不会’,我们早就死了十几次了。”

空气陡然冷凝下来,呼吸间满是薄凉锋利。

宴云笺抬手,缓慢解开覆眼的布带。

布带落下,他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面上黥印,为他的清雅出尘添几分桀骜。

他睁开双眼,墨黑瞳孔外流动浅浅暗金色,如画中神祇般艳绝无双。

成复一双漆黑的眼静静盯着,眸中流露出几许复杂。

“没有就是没有。你也是乌昭和族人,父祖英灵在上,难道让他们看着我们去践行世人泼在我们身上辜恩背义的脏水?”

盯着这双眼睛良久,成复牵唇讥笑:“有可能探听我们秘密的人,死了才最稳妥。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恩?什么义?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有资格探讨的,阿笺,你死了,我死

了,乌昭和族的脏水就只能被我们带进地狱!现在,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除去一个隐患,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谨小慎微不是吗?为什么换了姜眠就不行了呢?”

宴云笺低下头笑了笑。

或者说,那不该被称之为笑,只是因为他唇角勾起,而归入笑的定义:“我本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何必如此多借口,你只是对她起了杀心,在你明知她什么都不会懂的情况下。”

成复慢慢抿紧唇。

宴云笺不想再说,重新系上布带:“到此为止。”

成复不说话只端详宴云笺,忽冷不丁出手向他脸上抓去。

宴云笺拧住他手腕:“做什么。”

“你脸上的黥痕,是假的吧。”

宴云笺将成复的手折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出来久了,再不回去怕惹人注意。”

成复没听进去,笑一声,低低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大费周折为你遮掩,那时你们才相识多久?你这样的身份,她都可以不顾世俗,这般维护于你,你呢?如果今天没有过来,我还被蒙在鼓里,宴云笺——她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啊!难道我很愿意去染恩人的鲜血?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爬出地狱,丢下你背负的一切,与她浓情蜜意远遁江湖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的静。

刹那间,成复后背汗毛根根竖起。

在这深宫中久了,自有一种生存本能。如动物般敏锐,锋利,他嗅到危险——来自对面的这个人。

这一瞬间,那是一种近乎杀气的戾。

很快,宴云笺开口:“这种话,别再说第二次了。侮辱她,也侮辱了我。”

与此同时,那股压迫感消失了。

成复撇过脸,他自知失言,看见宴云笺的被好好裹缠上的手,和猜测到他脸上的隐秘,让他胸腔里塞着一股莫名情绪,扭曲不堪。

成复张了几次嘴,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话说重了。我不晓得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原来姜眠待你这样好……我只是担心,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这样的姑娘,你难道不会动心吗?”

宴云笺平静道:“会。”

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成复抽一口气,不敢置信望着他:“所以——”

“但我不配。”

他的声音和夜风缠在一处:“我是人,不是畜牲,有自知之明。我不会辱没她。”

成复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良久,他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当我今夜什么都没说过吧,我回去了。”

说完他低头转身向回走,宴云笺侧耳静听,忽然上前拦住他。

“你去哪,这不是你当值的路。”

成复知他谨慎:“你放心吧,我方才只是一时昏头,现在已经清醒,不会乱来的。况且这个方向,我也碰不到姜眠。”

宴云笺仍不放行。

复无奈道:“我不回御马司,我今夜被指派去侍奉北胡公主,你也知道,她是个战败国送来的贡品,上边的人不愿意沾染,都有头脸的太监也懒得伺候,才把我指了过去。这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方才就没特意说。”

宴云笺静默两息,点点头,侧身让开路:“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成复应了一句,步履平稳向前走去,走出数十步转过拐角,他平淡的面容慢慢沉下来,眼眸漆黑,加快了步伐。

宴云笺本已背身,耳中落入成复节奏忽快的步调,他微微一顿,莫名不安。

权衡一瞬,宴云笺干脆调转方向,沿姜眠方才离去所走的路追去。

***

天空阴沉昏黑,云压的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姜眠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在心中默默盘算:来回都抄了小路,又没耽误什么,时间定来得及。

眼看拐过这条小巷就到昭辛殿偏门,前方传来一阵沉着的足音。

姜眠抬头去看,对面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光格外淡漠冷厉。

真是冤家路窄,走这样的小道,竟也能撞上顾越。

算了,人家怎样说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自己只是臣子之女,而且还有之前那一巴掌的过节,到底理亏,狭路相逢,给人让路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姜眠侧过身,往后退了两步,将这条不算很宽的路完全让出来。

顾越也没跟她客气。目不斜视向前走,脚步缓了些,但直到走过她身边,姜眠还低着头。

错身时,他忽顿住,看过来。

姜眠不知道他怎么就停了,乖巧行礼:“见过顾大人。”

听她的称呼,顾越眉心微拧,转过身来盯着姜眠:“你在这等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姜眠发懵:“我没有等你啊……”

顾越深邃黑静的眼睛动也不动,那种审视目光,仿佛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动弹不得。

“顾大人……”

“既然你没有事,那就是又改主意了?举凡我进宫,你必会在我下值这条路上堵我。我以为这段日子你想通了,不想还是这般不知自重。姜眠,你当我是什么?昨日不高兴,便说划清界限;今日高兴了又贴上来。你以为我是你父兄把你视若珍宝,毫无底线纵容你么?”

姜眠不由得睁大眼睛。

是,她是没想到这条小路竟是顾越下值必走的一条路,也没有想到从前的“自己”怎么对顾越表达思慕。她只不过随便走一条路,撞上他,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番话。

一股委屈顿时涌上来:“我没有在这堵你,我没注意自己走哪条路,碰上你只是意外。”

只从对方勾唇一笑的神情中,姜眠就知道,他压根没信。

顾越向前走了两步,他腿长,迈步大,这两步直接将姜眠逼到墙边。

“你是说,这个时间你在此出现是无心之举?”

眠倔强劲上来:“是。”

顾越淡笑了声,“我生平最厌谎话连篇,敢做不敢认,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姜眠怔然一瞬正要说话,顾越继续:“这么多年,你当知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别忘了咱们之间还有掌掴的过节。你要是聪明点,至少应该特意避开这条路才对。”

姜眠不可置信地仰头望顾越,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逼得近,她整个身躯都在他阴影之下。

不知道他是吓唬人,还是来真的,若是后者,她压根反抗不了。

从顾越欺身过来那一刻,强烈的压迫感叫她心脏开始细微的、一抽一抽的疼,这种反应无疑加重她的恐惧。

但比起恐惧,委屈也并不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只是喜欢你,我犯了什么大错吗?”

被人误会的难过,以及为曾经这个姑娘纯澈爱慕的心疼一起压过来,她真的想好好问一问顾越这些问题:

“我是冒犯过你一次,但那时也是你言语失礼欺负我在先。除此之外,我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那澄澈眼眸中满溢委屈,顾越怔然看,睫羽微颤,不自在地转开目光,一言不发退开两步。

姜眠确实和京中贵女差得太多,皇上与太后没指派人教她识文断字与琴棋书画,她便自己也不上心去学,身无所长丝毫不为父兄争气。仿佛终日除了围着他转,再没有自己的事情。

可以往她如此,他也不会不留情面。

今日却起了火气。

顾越俯首,纤弱单薄的小姑娘目色泫然——把她欺负成这个样子,自己确实过分。

他张了张嘴,最终略显僵硬道:“我讲话失了分寸,你别怕,我不碰你。”

姜眠身体不舒服,也不想听他说话:“我可以走了么?”

“你去哪,我送你。”

“不耽误大人时间了,前面就到了。”

顾越看了看她,没再坚持:“好。”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走了,姜眠有些呆呆的,闭了闭眼,再强撑不住,抬手捂住心口跌坐下去。

预想的惨重疼痛并没有出现,身侧微风刮过,她被一个有力的臂弯稳稳揽住。

姜眠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

“宴云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看不见,只能焦灼地问。

她有些愣:“你怎么在这呀?”

“天色晚了,姑娘走后我总觉不放心,才跟过来。”宴云笺声音很低,只带动了些许胸腔震动,显得更加温柔沉稳,“你还好吗?很难受么?”

其实还好,她从落水后醒来心脏就一直不大舒服,倒不严重,可能是着凉的缘故。

靠着他,心脏别扭的窒闷渐渐平复,姜眠细白的手指揪住宴云笺衣袖:“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她身

躯单薄,气息细弱,只这样说,并不能叫宴云笺放心。

他手臂横亘在她柔软的背上,手掌攥着拳,并不敢拢住她肩头,若非事出突然,他连靠她这样近都不敢。

但眼下,宴云笺迟疑过,到底挣脱礼节束缚,伸出另一只手比捞姜眠膝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我带你去太……”

话到唇边打了个弯,“我想办法知会你父兄,让他们带你就医。”

“不、不用了,宴云笺,你别去,”姜眠急急攀住他肩膀,“让人知道,会拿捏这个折辱你的。”

宴云笺的声音比夜风还轻:“姜姑娘,你不必为我思虑这样多。”

“我没事的,不用太医看,只是刚才突然一下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姜眠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只好一直保证:“真的,宴云笺,我不骗你。”

她想了下,“你应该知道皇上在昭辛殿设宴,惊动了里边,我若真有什么病倒好说,等看过太医,发现我好好的,会让爹爹和大哥难办的。”

宴云笺脚步一停,拳更攥紧。

这般娇柔稚弱的姑娘,在他怀里,用绵软甜净的嗓音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真的很懂事很懂事,乖巧的叫人心疼。

宴云笺心神一恍,却想起方才顾越的话。

“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如何能狠得下心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不喜她,不肯要她,却不知还想挑出怎样一位女子,能胜过她分毫。

用了很大意志力,宴云笺终于弯腰,把姜眠轻轻放在地上。

“真的没事么?”

姜眠笑了:“我都那样说啦,真的没事。”

宴云笺低声道:“现在倒也罢了,待宫宴结束,回去后定要让你父兄请一位大夫看看。”

“嗯,我知道了。”

“我送你过去。”

“好,”姜眠立刻笑着答应,又说,“过了这条路,前面有侍卫值守,到时你就回去,不用担心了。”

宴云笺听她清清浅浅的软甜嗓音,不觉微笑,温声道:“走吧。”

这一路他反复迟疑,“顾越”二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放心成复,跟在姜眠身后悄悄护送,顾越言辱她时,他心中一沉正欲走出,而下一刻她委屈的质问又将他钉在原地。

原来,她竟是这般喜欢顾越。

姜顾两家缘分尽虽是必然,可从明面上看,导火索却是自己。

她竟丝毫不怨。

宴云笺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