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作响的十一月十五翻过页,千机楼从一日剧变中醒过神来,像一个出了故障的金属巨兽,惶惑地卡在新旧交替之中。
不多时,归来和新来的年轻人接过了它的心脏,对着它修修补补,收拢着残局,整顿着新象,近乎拖家带口的,驱策着它嘎吱嘎吱地继续往前走。
转眼间冬去雨停,又是一年新岁时,云散寒雨尽,洪熹九年的钟声从远方沿着阳川传来。
除夕黄昏,新任的楼主待在一间简朴的书房里,热火朝天地翻看一大堆书信,都是西境之内各个重要之人,或者紧要门派的来信。
顾小灯花了最长的时间去看张等晴絮絮叨叨的信,看几行就被他哥的冷幽默逗一次。张等晴在十一月十五那天的下午来到千机楼,顾小灯见到他时已是晚上,异父异母的两兄弟见了面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就光顾着抱头痛哭,嗷嗷半宿。
张等晴对于他要留在千机楼的决定先是瞪眼,再是团团转,最后是猛捏他的耳朵,训斥几句,然后留在千机楼待了一个月,撸着袖子帮了一箩筐大忙。
眼下他回了一趟神医谷处理门派中事,临走时把顾平瀚带上,以及把吴嗔薅走了,显而易见的要把这个蛊术师请到自己的神医谷中,研讨一个关于顾平瀚身体的方案。
张等晴如今很少流露出对顾平瀚的看法,顾小灯数次想问问他哥怎么看待和世子哥的关系,但觉得多问反伤,还是交由当事人顺其自然的好。
张等晴一到神医谷就写了厚厚的家书寄到千机楼来,在信上殷殷等他空闲之后能到神医谷去,谷中还有小配在等着他们,写道小配到了谷中吃得越显敦实,一身狗劲没处使,成天在神医谷中到处招猫逗牛,扑蝶逮鱼。
顾小灯看得眼热,掰着指头数了数时间,最迟二月春,大约就能和顾瑾玉一起去神医谷玩了。
看完张等晴的家书,他拆开另一封手足的家书,是仍然停留在西境的五弟顾守毅寄来的。
顾守毅和顾平瀚、顾瑾玉私下或许有他不知道的一些中枢事,顾小灯不想打听,直觉问开了之后肯定会生气。
他在信上写的也无关庙堂,写道自己还留在西平城,抱怨顾平瀚跑去了神医谷,留下好几城的杂务扔给他做,此外便是殷切想念,想在他得空的时候来见一见他,信的末尾则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询问他来日何时能有机会回一趟长洛。
顾小灯没掰指头,回信措辞客客气气。
看完家书,给束着纱布的左手休息一阵,他继续在书信中翻找,其间看到了一封字迹有些熟悉的,便直接拿来打开,从信封里掏出了一幅折叠的方方正正的画。
徐徐展开,只见画上画的是一幅长洛的广泽书院众人画,都是少年时,中间是十五六岁时的顾小灯,梨涡一点,惟妙惟肖。
除了苏明雅,没人能画出这样的画了。
顾小灯挠挠头,一时感到有些语塞。
他就知道苏明雅狡兔二窟,画皮游魂似的。
千机楼剧变之时,顾瑾玉是想着趁乱把苏明雅和关云霁一并杀了的,苏明雅不至于察觉不到,大抵能在那乱象之中靠着易容术来去自如。()
顾小灯毫不怀疑,等他把千机楼整顿好了,也许哪一天,苏明雅就会顶着别人的新样貌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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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怎么期待,不过有点好奇。
至于关云霁……当日关云霁和他暂别,说是要去做当做之事,顾小灯和他分开后越想越直觉不好,揣测着他对高鸣乾隐约的同情态度,总觉得他有意助高鸣乾离开,忍不住匆匆赶去了林碑,谁知道直觉真踩中了。
幸好歪打误撞地跑去了,顾瑾玉一副杀红了眼的狠样,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顾小灯又得收一具故人尸。他着实不想再收了。
他在林碑的石林里竖了座新的无名碑,把姚云正的尸骨安置在那里,短时间内,不想再去了。
顾小灯衷心希望关云霁那天从林碑向北出发,远远地离开了千机楼,去南境找他弟关云翔,或者回长洛,滞留西境也随意,总之暂且远离杀意满满的顾瑾玉,过一阵平平安安、痛痛快快的日子。
这么想着,顾小灯在书信堆里又找到了一封字迹有点熟悉的,拿出来拆开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根鹦鹉的羽毛。
他顿时感到更加语塞。
羽毛显然是来自关云霁那只名为青梅的灰嘴鹦鹉,这人也真是,还留在西境就留吧,写封信宣告他的存在就是了,结果就不,故弄玄虚地在鹦鹉身上薅了这几根毛。
不知道那只聒噪的小鹦鹉会不会呱呱大叫着冲关云霁发脾气。
想到这,顾小灯不觉笑了一下。
原本他想着把其他要紧的信件都看了写回信,结果还没看完就开始犯困,眼前小星星转悠,没一会就晃晃悠悠地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顾小灯在这短暂的小睡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个春季,漫山遍野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模糊的人影一个一个走过,走得太快,看不大清,但知道都是旧人,有殊途也同道。
最后一个小孩走到跟前来,顾小灯定睛一看,发现他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叫云错。
小云错六七岁的模样,仰着脑袋瓜冲着长大后的顾小灯嘿嘿傻笑。
顾小灯也跟着乐呵,蹲下来去捏小云错的脸,做了个鬼脸去逗他,小云错同时也朝他做鬼脸,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笑罢,小云错钻到他怀里,顾小灯便抱住他拍拍,小云错像是一阵轻薄的烟雾,慢慢地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顾小灯的动作遂变成抱住自己。
梦醒,他睁开眼,一刹那看到窗户外暗淡下来的天色,黄昏时打盹,月升时醒来,他的怅惘转瞬即逝,很快被充沛的精神劲填满。
发完呆,门口才传来一声轻唤:“醒了?”
顾小灯眼睛一亮,转头看到了杵在那的顾瑾玉,不止他一个人,他还背着眼睛乌溜溜的小药人。
见他
() 看过来,小药人开心地大叫:“舅舅!”
顾瑾玉面无表情地偏过头,一副被小孩吵到耳朵的样子。
顾小灯忍俊不禁:“小欢!过来过来。”
改姓更名之后,大名顾无咎、小名顾小欢的小药人像只小狗似的从顾瑾玉背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了顾小灯身边,高高兴兴地钻进他的怀里。
顾无咎如今由顾小灯安排着住在青衿坛,那里是千机楼负责文教的部坛,顾小灯慎重地选了几个识文断字的先生去教他,想着慢慢地把他从类兽的蒙昧状态里拉出来。
当日顾小灯把他从林碑里带出来,生怕他不适应外界,万幸顾无咎虽然残留着许多兽性,却并不排斥他,别人待他好,他大抵能感受到,待他不好,他就只愤怒的小鸟一样警惕地大叫。
顾小灯当时在药池旁看到他时,差点泪如雨下,顾无咎躲在石林里看了他一会,就像只小动物一样跑了出来,到他身边围着转,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一直在等着有个人能把他带出去。
现在他抄着一口还不太流利的话,磕磕巴巴地向顾小灯展示今天的学习成果,今天学会了多说二十个字,并且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了。
顾小灯把他抱到椅子上来,顾无咎就豪迈地抓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他的名字。
顾小灯看着纸上一笔一笔成形的字,越发觉得时间恍如流水。
顾无咎啾啾直叫的样子仿佛还是昨天,谁成想一眨眼,一个半月就过去了,虽然他还是瘦瘦小小的一团,但学会了磕绊写字,结巴说话……最大的进步是能和顾瑾玉和平相处了。
也不知道是他进步了,还是顾瑾玉捏着鼻子对他释放善意了。
顾无咎跑来时,顾瑾玉也不声不响地也跟了过来,挨在顾小灯左边,安静地杵着。
顾小灯看完小外甥,转头去看他,就被顾瑾玉“偷袭”地亲了一口。
顾小灯:“嘿!”
他使眼色,示意小家伙在旁边呢。
顾瑾玉配合地点点头,瞟了一眼,顾无咎头也不抬地学舌,喊了一声“舅舅嘿”,依旧认真地埋头写字,但这么努力,连个顾字都没写完,顾瑾玉就低头又“偷袭”了顾小灯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