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后半夜。
顾小灯捏着顾瑾玉的脉象,顾瑾玉散着发,灵魂出窍似地抱着他,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捏他的脸和耳廓他都毫无反应,一副魔怔样。
顾小灯心想坏了坏了,本来就古里古怪的大狗子变本加厉了,因而不停地和他说话,试图把他的魂叫回来。顾瑾玉魂游不知何处,摄食烟毒和进入棠棣阁带给他太多负荷,下午眼见金罂窟里时他也反常,尽管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得似乎镇定自若,然而眼睛却是猩红的。
如果说苏明雅的人格意味着长洛的矜贵与虚弱,顾瑾玉的精神则像是内衬着长洛的变幻和冷硬。
顾小灯不停地敲敲顾瑾玉的脑袋,哄他从空洞的状态里走出来:“森卿?森卿?不要当发呆的大哑巴,和我说话,哪怕是汪一声也好啊。()”
顾瑾玉忽然有了反应,言听计从地狗叫:“汪。?()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顾瑾玉又认真又空茫,“我该为你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噻,我既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崽,我们是一体的,有强弱之分没尊卑之别。”顾小灯贴着他的额头不住地蹭蹭,想把他晃醒,“你想做什么?你想做的,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意志,不是‘为山卿做’,是‘森卿想做’,你把想做的事情告诉我好不好?”
轻问了数遍,顾瑾玉垂眸,顾小灯被他揉得东倒西歪。
“我要报仇。”顾瑾玉阴郁地报菜名,“我要杀棠棣阁,杀神降台,杀黄泉核,杀金罂窟,杀千机楼,要他们血流成河,流尽每一滴血!”
顾小灯眼睛滚圆,堵住他喊打喊杀的嘴巴,直到顾瑾玉低眉顺眼地安静下来,这才分开唇齿,有些束手无策地拍拍他的脑袋:“好好一颗狗头,怎么装上这么多的仇,报什么仇呢?你才到这里来两个多月,什么仇这么强?”
顾瑾玉眼神空洞,眼泪却突然猛掉下来,顾小灯便去擦擦:“哎呀,怎么这么伤心了,我欺负你了吗?”
顾瑾玉难过道:“没有。他们折磨你。我小小的山卿,不该过那种牲畜一样的日子。”
顾小灯鼻子瞬间堵住,却转而捏住顾瑾玉的鼻子:“已经过去了。”
这大狗遂一样瓮声瓮气:“没有过去!过不去!此仇不报,我枉在世!”
顾小灯看着他流泪不止地喊打喊杀,像个坏掉的人偶在哭诉,清醒又崩溃自我又记他,看起来被下午的金罂窟所见刺激得够呛。
顾小灯只好问他如何实行报仇,听着他有理有据地答出报仇手段和杀戮数目瞠目结舌,计划再血腥,可行性也超过危险性。可见顾瑾玉混乱而清醒,常年刀口舔血锤出的应对本能,虽然神经兮兮,对待现实却镇定到冷酷,从迈进千机楼时,屠戮就是他此行的终点,只是金罂窟激化了憎恶,他忍无可忍地把云氏的末日提前了原定计划一个半月。
长夜太漫长了,长得顾小灯也思量了很久很久,他以为自己
() 也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掉眼泪,至少比顾瑾玉掉得汹涌,谁知眼睛却是意外的干涸。
他回想着金罂窟更胜当年规模的场景,下定了决心,末了握住顾瑾玉的手相扣,额头与他相贴,一遍遍和他说话:“你想报仇是不是?顾瑾玉,这仇是我的,要报也得问问我的意见吧?对不对?”
顾瑾玉顿住,本能地听他的:“对。”
“我不要血流成河。”顾小灯颤了颤,“我想接管这里,我要做千机楼的新楼主。”
顾瑾玉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眼见着就要发疯,顾小灯加大气力地扣着他的手飞快地说话:“顾森卿,你听我说完,我就想这么报仇。千机楼是什么样的我清楚,杀身哪里灭得了孽根啊?我想要取代云氏,和你、和晴哥、和世子哥等等人一起推倒它,我想要把云氏族人捏造出来的邪/教一点点抹平,让那些对云氏顶礼膜拜的信众抛弃、唾弃、遗忘他们。
“你看,崇拜云氏族人造出来的伪神不止千机楼内的两万人,还有在这巢穴之外的广大西境!
“光顾着送这里的狂热信众去投胎有什么用呢?百年之后,西境恐怕还会有祀神高歌的传统,还会有人祭拜习俗中的神降圣子,甚至还会有人私底下偷偷炼药人,我不要这种传统,我真的很讨厌。
“云氏一族从老到少,从棠棣阁到姚云晖父子,全都一体地想复云国旧业,想反晋裂晋,我偏不想让他们遂了心,我想要断他云国的根,从血脉到意志通通断掉,把他们的百年基业阉了,劁了,豶了,鏾了,骟了!”
顾小灯说完,觉得胸口里像是吐出了一串浊气,窒闷得以疏解,声音不颤手也不抖了。顾瑾玉像是被敲脑袋恐吓的小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便捏捏他的指节:“森卿,你觉得可不可行?我需要你,你愿意帮我吗?我这报仇说得不好听,我还是想这样去做,你我的娘亲和你的亲生父亲曾经有类似这样的想法,只是他们不得天时人和,所以才有你我。”
顾小灯深吸一口气:“你会帮我吗?”
顾瑾玉猛地把他拉进怀里,抱得十分用力,像是要把他嵌进身体里一样。
顾小灯听着他的心跳,听到雨夜的尽头,听到了顾瑾玉的一声“会”。
顾小灯差点飙出泪来,赶紧和他拉住小指:“拉钩拉钩!”
“钩。”
顾小灯指尖和鼻尖都和他相贴,看到顾瑾玉还在面无表情、断断续续地掉眼泪,精神起伏不小,但能靠着野兽似的本能判断分析。
他看起来有点委屈:“那就,不能杀光了。”
顾小灯破涕为笑:“嗯!”
他蹭蹭顾瑾玉鼻梁,絮絮提议:“我说我想的,你听着参考嗷,可行的便行,不可的就当我吐了个泡泡别搭理。千机楼历来用十四个等级把人分出贵贱以运转,要接管它,最大的阻碍是两万人里数量最少的第一等,棠棣阁必除,枢机司必管,前者只有你能除了,你有把握了是吗?
“后者来日我们共掌,我会拾回云错的一部分,我七岁
那年进出自如,有过一些象征身份的重要物件,那代表我的圣子身份。如果顺利捡回我过去的身份,我先以这所谓的药人圣子身份接过千机楼的换代,力求平稳过渡。
“短则七年,长则翻倍,我想拿所谓的神的名义从上到下地改变这里,以千机楼为源头,慢改牢山下的梁邺城,乃至西境。我在说大话,脑子不如你灵光,你要是觉得不行哇行不通,你就敲我脑瓜一下。()”
顾瑾玉没敲,只是眼泪更厉害,更难过的样子,半晌才哑声道:“你会不自由。?[()]?『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不会。”顾小灯摇头,左手两根手指比划着跑的动作,“森卿知道哪段时光里我最感到无拘无束吗?”
“去年,离开长洛。”
顾小灯笑着点头:“是的!向前跑的时候天地最广大,七岁离开千机楼前往东境,十二岁告别东境前往长洛,十七岁离开长洛跑向西境,每一段旅程都有个憧憬的目的挂在我的脑袋上,森卿,朝着那个目的跑的时候,我最自由。”
顾瑾玉顿住。
顾小灯呼出一口气,拉住他的手继续絮絮:“若说报仇,我不需要千机楼血流成河,就是需要一些破坏和重建。神降台的奢靡大神像当毁,金罂窟的反天理炼药当封禁,黄泉核的机械总部该当控制,林碑的药血池更该废弃,上万听之信之的信众、上千奄奄一息的药童、受毒操控的你父亲、被圈养的小外甥……这些人不必血流成河,他们都不是我报仇的对象,反之是我来日推翻云氏的助手……”
他絮絮许久,折腾了大半夜,精力远远不如他,不知不觉说到困意上涌,顾瑾玉揉着他的后背,不知在脑子里演练了多少东西,最后回应他一声:“我记住了。和你一起跑,试试。”
顾小灯摸摸他的发尾,踏实地喘出一口气。
*
七天后,十月二十三辰时四刻。
顾小灯卯时六刻起,顾瑾玉近来规律地在辰时离开,独处时他一般在书案前一刻不停地整理纸册,其中一半是医毒相关,直到四刻钟后来了个不速之客。
他从顾瑾玉那知道姚云正今天要离开千机楼,到梁邺城去,距上次提心吊胆地碰过面后,姚云正就去了林碑疗伤,他那身体若不是靠着药血补救,真不知道能蹦跶到几l时,顾瑾玉专门卡着他伤势好转的时候让他滚出去,就是不想让他再见缝插针地纠缠他。
顾小灯原本以为暂时不会再有碰面的机会,不成想他又来了。
姚云正一见面就饿鬼似地逮他:“憋死少主了……顾小灯,过来给我看看,也看看我,我脸上的疤还看不看得见?”
顾小灯刚出暖阁就被抓了两手,像被一头熊亦或是一只野狗那样丈量了一通,姚云正的手劲弄得他鸡皮疙瘩直冒,到嘴边的骂声堪堪忍住,皱巴着脸抬头一看:“二少主,你先松开,这样我看不清你啊?”
“不过就七十八个时辰没见你,你怎么好像又变薄了?”姚云正哼着松开他,“瘪了,我哥是折腾你了还是虐待你了?”
顾小灯一时
() 竟然想问他对虐待二字持的尺度是什么,问不出口,只能看看他的脸,用手比划比划:“疤……浅到看不出来了。”
姚云正满意了,酒窝扬了起来:“再看仔细点,我和我哥两张脸,你更喜欢哪一张?”
“这个,各有千秋吧,萝卜青菜各有所好噻。”顾小灯顺毛驴一样,“二少主,那你身上其他的伤都好全了吗?”
姚云正偏要他分出个泥萝卜和白菜的高低,顾小灯便转而说道:“两位少主都很周正,你们的母亲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姚云正脸上的神情当即凝固,片刻回神,伸手掐了顾小灯的脸左看右看:“不然呢?你可不许变丑,现在身体这么薄能好看到哪里去,脸呢?这鬼易容到底怎么搞的!一点缝隙也撬不开,喂,小嫂子,你就不能把这鬼易容洗了,让我再看一次你的真脸吗?”
顾小灯被掐得连连后退,口齿都变得囫囵起来。
姚云正还不依不饶,连珠炮弹式的追问他:“给我看,快给我看,你知不知道我时间很紧急的?给你考虑的时间给了这么久,现在问你我们兄弟谁好却支支吾吾,你就是左右逢源,劈一腿叉一腿!我告诉你,我待会就得离家了,家门口破事一筐,雨还下个没完,你知不知道我很烦的?”
顾小灯比不过力气,后退到脊背撞上墙,后脑勺和脸都疼疼的,疼得周旋不下去便只好嗷嗷叫:“别捏了!二少主,你要去多久呢?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就把易容洗了行不行?”
姚云正眉尾一扬,低头追问:“真的?”
“真真的。”顾小灯脸都被捏麻了,“别掐了哇!不然到时我脸上会有淤青的。”
姚云正笑起来,松了手:“你是纸糊的花灯吗,这么不耐碰,耐睡吗你?”
顾小灯仓鼠一样用两手揉着自己发麻的脸:“您别开玩笑了。”
姚云正转而去揉他脑袋:“老老实实等我回来,我会尽早回家来看你,我哥虐你就别和他好,等少主我懂不懂?”
顾小灯只能默默低头。
姚云正逗留了一刻钟,留了数句“等我回来”才离开,他郑重其事地点头:“会的,我本就等你的。”
顾小灯想,他们再会时最差的情况是仇怨,最好的情况……好像也没什么最好的。
也曾兄弟一场,缘起缘散大概都是无端。
*
七天后,十月三十夜。
按计划,顾瑾玉翌日初一能前往黄泉核去见云暹,顾小灯夜以继日地调出一颗不小的暗红色药丸,嵌进了一枚金光璀璨的金缕球里。
他拎着金缕球东瞅瞅西瞅瞅,郑重地把它放到顾瑾玉手里:“明天你见到咱爹,想办法把这个球球挂他身上,我小时候只见过他几l回,记得他当时脖颈上挂着一个金缕球,里面装的是浸染身体的毒,我这个是解毒的,想来能有点用,但需要时间消解。”
顾瑾玉指腹摩挲了金缕球一会,对“咱爹”的称谓置若罔闻,只没头没脑地吃味:“我,没份?”
顾小灯趁着他张口时就把另外的药丸塞进他口中,看着他咽下去便感到一些安心。
顾瑾玉的身体扛揍,但沾染到的烟毒剂量过多,受的精神冲击也忒多,他便每天试着把他拉回来一点:“有伤病才要吃药,你想生病啊?我可不想。”
话是如此说,顾小灯还是麻利地去点上一炉能迷晕两头野猪的超浓安神香,牵着顾瑾玉的手搭着他的脉象,一边絮絮让他睡觉,一边在心里修改用药。前天他和吴嗔相见,和干呕仙人探讨了一番蛊虫与药毒共存于身的特殊脉象。
药与香都有效用,顾瑾玉的脉搏逐渐趋于平缓,轻声和他说起了生父:“小灯,云暹的脖颈上已经不挂金缕球了。他胸膛前戴的是一串手骨。”
顾小灯在黑夜里瞪大眼睛:“……娘亲的?”
“嗯。”顾瑾玉平静,“她的遗骨四处分散,死后七零八落。姚云晖当战利品,云暹当纪念品。”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心脏直抽抽。
半晌,他才能组织出完整的话来:“死后为大,我会去接她的另外一部分遗骨,葬在风水好风光好的花丛里,墓碑向北,入土为安。”
顾瑾玉问:“为什么要向北?”
顾小灯在黑暗里抓了抓顾瑾玉的发梢,哼哼道:“你猜娘亲为什么希望你在花团锦簇的长洛里长大?”
顾瑾玉静了静:“那不如送去长洛?”
这下轮到顾小灯犯难,瞪着眼睛想了一会,他拱拱顾瑾玉臂弯:“那等娘亲入我的梦好了,在那之前先收在骨灰盒里。她的性情大开大合,爱笑爱跳的,没准哪天她会托梦和我说灯崽灯崽我想去哪游山玩水。如果她入你的梦了,你要记得告诉我哦。”
顾瑾玉连答了几l次好,身上透着若隐若现的欢喜。
顾小灯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期待,很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