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间的静止不在一刹那,而在有些事情发生之后的每分每秒。
比如他在秦陌桑说不喜欢他之后,某些事的意义就从此不再存在。
那是一句咒语,一句cancel,一键退出有他在的所有游戏。
无根血雨自天降下,地崩山摧。他终将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刀剑杀伐。而他的战友、他的故知、他唯一的爱人将死在他的刀下。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命定的厄运来临,亲口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而你期盼的平静,不过是镜花水月。
秦陌桑牵着Eliot走远,他紧握的拳舒展开,手心是一张卸妆棉,还沾着口红。眼线笔匆匆写了串数字,是楼层和房间号。刚刚吻她时,她把这东西塞进他手里,多余的一句没有。
他从进夜店之后开始发现异样。这里没有监控,安保都是高大魁梧的东欧人,腰间别着枪套。路上他从季叁那里调取过整幢楼对内部结构图,这里的装修是最高防恐袭级别,当然有名人出入可以理解,但如果连每层的消防通道都有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看着,那就说明——这座楼现在不是什么灯红酒绿的销金窟,而是即将发生恶战的堡垒。
暗处看八卦的男男女女们手上没有命绳,这里没有“鬼”,但人比鬼可怕得多。
她方才故意激他,给他靠近自己且不让别人起疑心的机会,但接吻和挨巴掌完全是随机事件,简而言之,他自找的。
贴近时大脑就一片空白,仿佛她身上那股清新苦涩的香气把他驯化成某种嗅觉灵敏的犬类,隔段时间闻不到就想得发疯。挨一巴掌算什么。缓释剂被他拿到之后就扔进冷藏柜,日后如果情蛊发作,就只能硬抗。这是他的报应。
李凭随手擦了擦脸上的红印,转身就走,嘴角还挂着那一丝笑。
很好,起码,她还愿意拿自己当队友。
02
凌晨一点,秦陌桑叼着根七星在天台吹风,心里还在翻江倒海。
不是,李凭发什么神经?
执行任务的场合,亲她?
跟狗一样,嘴唇都被咬出血印子,差点在Eliot面前露馅。
五通得到的情报比她想象的多,知道她和李凭之前的关系,也知道他们最近已经撕破脸,变成冤家对头。或许是猜她在“无相”里最好拿下,让这位Eliot扮玩咖才钓了不到一星期,就约她来自己的场子玩,比杀猪盘都没耐心。
进门安检程序极其繁琐,她提前打听过。电子设备带不进来,就穿得尽可能地轻便,把工具都塞进化妆包。眼线笔用得好,拿在手里也是利器。
唯一的破绽就是口红。没想到Eliot这狗东西提早来一步,上楼就想动手动脚,她找借口遁走时刮花了口红,又偏偏被李凭眼尖发现。
但愿她装得够好,那位自我感觉好到爆棚的Eliot还没意识到自己对他毫无感觉。但心虚什么?
上段暗恋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Sunny,下来玩。”
距离既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到时候会有直升机直接停在楼顶,把人送去私人飞机停驻地。这个时代,只要足够有钱,可以不和其他人呼吸一样的空气。
Eliot在泳池里站起身,肌肉壮硕到有些夸张。颇觉自信地把额前沾湿的碎发撩上去,笑时漏出八颗白牙。可秦陌桑方才抽烟的功夫隔空瞧见他聊骚了两个男的。
哦豁,贵圈。
她随手比了个心加塑料微笑,对方以心口中枪姿势摔进泳池,激起一片浪花,周围俊男美女尖叫嬉闹抱成一团,暗处也有几对早就开始,发出种种不堪入耳的声音。
Endless pool俯瞰整座城市,雾气升起时烟波浩渺,晴空万里时身在云端。来的都是零零后,攀谈几句立即互fo。而身在万米之下的人想够到眼前的梦幻泡影,要舍弃多少尊严与时间,而这一切又是否值得?
希望李凭能看懂她的信息,但如果没时间撤退——来都来了,总要问出点什么。
她从后背撕开拉链。亮片裙下是低胸泳衣,后背全裸,前面一线天开到腹肌,性感得要死。透明吊带固定全身,没脱时任谁瞧一眼,都会以为里面是真空。
但谁在乎。
她脱了裙子走进水池的那一刻泳池寂静了几秒,接着爆出尖叫狂呼。起哄的吹口哨的开香槟的。Eliot用欣赏一台贵价跑车的眼光欣赏她,手敲池沿等她入水,就像目睹罗马堕落的暴君尼禄,眼前只有两种东西:想自己撕碎的,就自己动手。不想自己撕碎的,就扔给狮群。
03
李凭用五分钟摸清了全楼状况,从一条维修人才会使用的竖梯上到顶层。每个高楼都有这种备用的检修通道,而秦陌桑给她的房间号就在这层楼的尽头。
他顺路换了套维修人员的衣服,遮低帽檐走到沉重楠木大门前,按响了门铃。
脚步踩在绒毯上悄无声息,但开门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师兄?你怎么……山上出事了?”
他面前的人穿着再朴素不过的道袍,发髻标准,五官端正目光拘谨,是标准的出家人,和背后的江景套房格格不入。
“没,我……”他疑惑:“是有人让我来的,说你出事儿了。师弟,是李家人又找你麻烦了?”
“谁这么和你说的?”李凭双眼微眯,拳逐渐攥紧。
“是个大高个儿,红头发,说你,在、在五通手底下做事。你可不能再和那帮人混一块啦。师父他临终……”
砰。拳风砸在墙上,在距离对方几毫米的地方停下。师兄喉头吞咽,眼里全是恐惧。
“师兄,季叁不会骗我。你被威胁了,谁让你这么说的,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他转身就走,留青衫道士在身后,没再回头。
“李凭!”身后人大吼,继而扑通一声,竟是给他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把白云观的地卖了!我来不及、我没那么多钱和他们争,师弟们都被遣散,就剩我一个,说不答应就把我全家都送进去!我儿子还在上初中我不能……你看在师兄从前去杭州接你上山的份、份上,救救我,救救我吧,师弟。”
他停住脚,接着一步步走回去,揪着男人的衣领,把他拽起来。
“我每个月给你打的钱,加起来足够白云观用几十年。你都花哪里去了。”
“日用,日用开销也大啊,那么大一个庙,我……”他忽然支支吾吾。
“你是不是又拿去赌了!”他声音在长廊里回荡。“师父还在的时候你怎么发毒誓的,你还记得吗!”
中年男人捂着脸肩膀抽动,竟是哭了。软塌塌地坐在地上,甩自己嘴巴。
李凭站在原地,看着天花板。挑高五米的长廊左右挂着价格过亿的拍卖画作,这走廊里的套房仅此一间。背后的人不惜花这么大成本,给他看这出闹剧,是想逼他回去收拾烂摊子,离开“无相”,离开她。
五通要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构成不可挽回的离间,然后逐个击破。但五通不会知道,他对某人的感情,是水中探月,甘愿溺死在梦中。
他摘下发间插着的玻璃餐刀,甩在地上。
“拿这个回去,给你债主看。说我忙完了这里的事,就回去……接手白云观。”
“而且,别再叫我师弟了。你不配。”
他这次真没再回头。
雨声纷纷落。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孤僻少年,提着极轻的行李箱站在李家祖宅山门下,任雨打在身上。
母亲死了,这家就是个血池。不断有祭品被投喂进去,然后被吞噬,消化,变成行尸走肉。而他是最好的那块药材,迟早会被炼成丹药,投进火炉中,送给黑暗本身,以减轻这世上本该由作恶者承担的罪。
他是李家的白手套,原本可以把这个作恶多端的家族送到最高处,送到叁清殿上,玉皇跟前,讨个丹书铁券。
但他只想出家。
那场春雨湿冷,他等到一辆出租车,下来一个眉目和善的青年,挎着旅行社发的帆布包,对他挥手挥得起劲,打起那把旧天堂伞,努力向他倾斜着,顾不上自己淋得透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