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鬼城丰都。
“这里是长江边上的古城,旧称酆都,曾是传闻中的巴国都城。《聊斋志异》里的阴曹地府就在这里,旧城随着三峡水库的建设已沉入水底,现在的新丰都城已经被开发为文旅结合的新景区,热门景点有阎王殿,望乡台……”
空荡荡的旅游大巴在山路上行驶,车里只坐着四个人。车载录音里反复播放导游讲解词,秦陌桑开车,李凭在门前放哨,南浔在前座拆装备,罗钺穿连帽卫衣戴墨镜和口罩,乍看上去和正常人差不多。
根据南浔收到的照片,他们查到了罗凫被绑的地方是在鬼城丰都的废弃游乐园。但要去那还有点距离,打车或开车都容易暴露行踪。
没想到秦陌桑拿着自己的大客车驾驶执照,竟在几步路之外的地方租到了辆直通鬼城的旅游客车。此类车每天往返丰都几十辆,每隔半小时发一班,想查,也要花点时间。
窗外是江流滚滚,导游词继续放着,提及每周六景区的烟火大会,和夜幕落下的“鬼门开”沉浸式表演。
几小时前,南浔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如果她说得是真的,那么敖广这局棋,着实布局了很多年。
就在秦陌桑和李凭几天前踏进山城地界的那一秒,就已经陷入敖广的地界。他入侵两人的手机,窃取定位,在直播流量聚集的闹市派一帮混子找茬,让他们被曝光到网上,提醒全山城的罗家人,这两人是五通的猎物。再让混子们把人逼到朝天门,派南浔去接头。震慑的同时,也借南浔的特调局身份掩护,洗白了她,让两人相信她是与敖广不同的一方。
接着敖广将李凭引走,让秦陌桑与南浔单独行动。那晚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五通派人故意为之。原本是要撞伤她并带走,借以要挟李凭。但罗凫随后赶来,打乱了计划。
再之后就是三途川的局。南浔设计让秦陌桑与李凭都出现在三途川,敖广同时在现场放出“长生1号”的消息,企图引蛇出洞,钓出背后真正拿着“长生印”的人。
“五通和敖广现在只知道,‘长生印’或许在‘无相’手里,因为敖青最后是死在你们的地界,而松乔还在你们手上。”南浔熟练拆解手里的武器,加消音器,改装。
“法律上,季三和雷司晴是松乔的监护人,也是家人。我们并没拿松乔当人质。”李凭纠正。
“我知道,所以我那天晚了几分钟出现,好让敖广降低对你们的戒备。如果他看到秦陌桑愿意打‘长生1号’,就知道她对真正的‘长生印’一无所知。因为……真正被‘长生印’影响过的人,会对那种东西,产生本能的畏惧,产生剧烈反应。就像李凭。”南浔把组装好的东西塞进后腰固定。
“所以你那天在狗村……”秦陌桑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与南浔目光相对。
“是啊,我那天是故意把敖广引到那儿的。”她微笑:“敖广在意你,但又不敢贸然除掉你,只能等一个可以单独捉到你的机会。那天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但他没料到你知道蓝莲花。”
“但蓝莲花刺青店的事,是你告诉我的。”
南浔没说话。罗钺兜帽下的脸呜咽一声。人变狗和狗变人都有种介于恐怖谷的惊悚效果,秦陌桑现在根本不敢看那位中年会所经理。
“几年前,我还在上高中。养我的是罗凫他们家,他爸是个垃圾。猥亵我。我当时没和罗凫讲,他刚考上警校,成绩很好。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宰了那个禽兽,但如果真这样,他就这辈子也就完了。”
“我记得那天天气不错,还有晚霞。我搞到一瓶农药,坐在十八梯最高的地方看长江,想,怎么写遗书能让罗凫觉得我是因为期末没考到年段前十才去死的,他那么辛苦给我补课。”南浔抱膝蜷坐,眼神温柔。
“说起来很像扯淡,但我那天恰巧碰到罗添衣。当时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傩术’和‘罗家’是什么。她路过看我一眼就站住,说,小姑娘,你别想不开啊。”
南浔摊开手,把手上的素戒摘下。环绕手指的有一圈淡淡的青痕。细看去有蜿蜒纹路,像蛇迹,也像狗村村口碑刻上那些疯狂扭动的潦草字迹。
“鸟虫篆。”李凭转过眼神,看了一眼,目光沉下去。
“嗯。罗家祖传几千年的符文,据说是楚国文字,那时候这片地方还叫‘巴国’。这些科普还是后来罗钺告诉我的。”她盯着那印迹,眼睛眨了眨:“但当时罗添衣说她能救我命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开玩笑。”
“但她后来确实救了你。鸟虫篆只有被施过‘傩术’的人身上才会有。”李凭截话,秦陌桑白了他一眼。
“准确地说,她让我‘起死回生’了。”南浔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你们是斩鬼人,应该能看出来。我——现在是‘鬼’。”
“嗯。但你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上一个这么棘手的案子还是马鸿章。”
李凭点头,却藏了后半句没说。其实瞧着与正常人无异的案子,不是那个做实验做到半人半蛇化的马鸿章,而是当年在港城。
大雨淹没整座城市,废弃城寨前的红裙子小女孩,抱着破旧小熊,提行李箱乖巧问,我爸爸他也不要我了吗。
是松乔。敖家最后一条龙与罗家傩术传人的后裔,生下来就是一个“鬼”。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听下去。
“那天我没死成,被罗添衣带去她开的刺青店吃了饭。这个纹身,是她给我刺的,说只要看到这个,欺负我的人就不敢动手了。我信了她,回家去,那个垃圾看到这个,怕到不行。因为他也姓罗,家主的命令比警局都有用。家主让他死,他隔天就会飘在长江上。”
“我过了好几天特别高兴的日子。罗凫放假回来,说他在市区租了房,可以带我搬走。我以为,终于等到这天,我也能放过自己了。”
“但那个狗东西追到我们住的地方,专挑罗凫不在的时候找到我,说如果我再纠缠他儿子,就把他做过的事情告诉罗凫。”
风吹着江面,波涛无声。
“我把他杀了,从十八梯推下去。那会儿十八梯还是棚户区,别说监控,晚上连路灯都没有。”
南浔说得轻飘飘,冷淡烟嗓和导游词背景音混在一起,那边刚讲到“七月半,鬼门开”。
“之后我就想,总得看眼罗凫再死吧,我这辈子就碰到他一个好人。我走了整晚,走到警校,没见着他。支队集训,人在几千公里外。”她靠在座椅后背,闭上眼。“我就找了个小旅馆,买了剃须刀片。我那会儿才几岁,连怎么死都不会。醒来后就见到罗添衣。”
“她说我命大,那个小旅馆是她认识的人开的,及时通知了她。那人脸上有道疤,看起来凶,但其实还不错。”
“我知道我其实已经死了。这种深度的伤口和流血时间,根本救不回来。但我手腕上,连伤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