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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玉皇山(1 / 2)

凌晨三点,上海,延安高架。

黑云压城城欲摧,原本不是出行的吉日。但总有人不怕死,或者,有比死更让他害怕的事。

车载电台里播放着天气预报:“3时00分本台更新台风橙色预警信号:受台风“曼陀罗”影响,预计今日傍晚起本市最大阵风将增强至8-10级,郊区9-11级,沿江沿海地区11-13级……”

骚蓝色玛莎拉蒂在路上疾驰,速度到80公里时,副驾驶上悄无声息,凭空出现一个男人。黑大衣,脸上有道纵贯的刀疤,从左上到右下,如同裂谷劈开陆地般,劈开他原本还算齐整的相貌。

“别老tm半夜出现,吓死我不要紧,你有想过交警的心情吗?”

开车的人连视线都不曾转移,指了指身边的盒子,红绸包着口红大小,黑衣男人打开来,掉出一张明黄符纸,接着是枚青田石印章,底部漫漶不清,刻两行小篆——

非松乔,得神仙。

男人检查过之后,紧绷神色才漏出一丝缓和。虽然从他可怖的脸上也很难看出什么神色。

“多谢季老板。往后有事,去南海找我。”

“得嘞。”开车的人甩了甩手。手腕上除了块江诗丹顿,还有串黑玛瑙,成色旧,用红线穿起来,有种清朝老物件的美感。男人瞧见了那东西,先是一愣,继而了然地苦笑。

“我以为,只有我们这种修为浅的,才有命绳。原来这东西季老板也有。瞧见,心里好受多了。”

被叫作季老板的人在暗夜里仍戴着有色镜片,看不清眼神。他伸手把嘴里空叼着的烟摘下来,空气陷入突然的沉默。

“你看得见?”他突然问黑衣男人。

对方听了这话,定神细看了一会,再次点头。

“看得见,这么粗的红绳,就在……”他说了一半,惊得打了个哆嗦:“您看不见?”

“看不见。”对方嘴边也挂起一个苦笑。“你也知道吧,我的命格是‘二郎神’。开天眼的代价,就是看不见我命绳的那头拴着谁。况且天眼也不是想开就开,四舍五入,等于没有特异功能。”

“那我的……你们怎么拿回来的?”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个宝贝印章。

“敖总,您忘了,我们‘无相’是个团队!”

他不知从哪掐出一张名片,食指和无名指捻着,放在对方的黑大衣兜里。

“全国接单,有偿捉妖!”

名片白底烫金,正面两个草书大字“无相”。最底下几行小字,鬼鬼祟祟写着——业务员:李凭,钟离季;联络员:雷司晴。另有一行广告词循环展示:专业斩鬼,童叟无欺,全国接单,有偿捉妖。

他亮出一口白牙,并起两指挥手,像个金牌销售:“最近还上线了APP在线下单业务,首单八折,老客户加我微信也可以打折!你哎哎哎别走啊……”

黑衣男人再次消失了,车里的手机叮一声,显示到账六位数,还有一行先前发来的未读信息。“季先生,寅时延安高架见。”

他瞧了眼,啧一句。

”这帮龙族,八百年没见,还是这么迷信。”

话音落时,车刚驶过延安高架最着名的“申”字形路口。在市井俚俗的称呼里,它还有个名字——“九龙柱”。

雨落了。

屏幕上手机铃声响起,先是频道雪花般的杂音,接着是轻柔女声,清唱一首古老的歌。那歌在千年前被魏文帝曹丕写在邺城芙蓉池上,语调却像咒语,只有一句,反反复复

——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谁能终百年?”他敲着方向盘打节拍,镜片之下,双目间金光闪烁,注视前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一改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恍若神明。

“百年太久,我只争朝夕。”

他按下通话键,扶了扶眼镜。对面的女人声音清冷,没有半点倦意。

”你放走他,为什么?”

那张黄色符纸掉落在车里,红字蜿蜒。

”没什么,他家里还有个三岁孩子,不好没爹又没妈。”男人食指敲方向盘,语气由轻佻忽然变得温柔。“司晴,等我这么久,还当你睡了。”

女人不理会他的岔话,背景里却有风声。

“我们帮他拿回印章,代价就是他自己的命。符纸不凑效,你也不愿出手,等他的就只有‘天罚’。敖家最后一条龙被雷劈死,你想看到他那样么?”

浓云里,苍龙显现。依稀从九天之上,雷鸣电闪之中,闻怒海狂涛。

“刚聊几句,我想他是……准备好了。”

黑衣男人走了,走之前,将大衣留在副驾驶上。兜里那枚印章纹丝未动,垫着红绸。几分钟前,他消失之后,除了一条短信,还有两句语音。

“松乔还小,我拜托‘无相’代我照顾她。基金会将定期打款进你们的账户,南海有人做担保,你可以放心。”

“我是个不称职的爸爸,今天就要去受天罚,不能送她上学了。告诉她,我和妈妈都很爱她,但有些事,我们不能不去做。”

暴雨倾盆。

龙死了,伴随今年最大的台风登陆。车里寂静得如同默哀,天上雨落纷纷,是龙鳞千万片化作细雨掉落。

电话那头,女人呼吸深沉。

“这条老龙的女儿,学校在哪?”

男人很疲惫似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车往哪里开。“地址我发你。但要怎么安排?这可是南海敖家的女儿,仇家比我tm这辈子赚的钱都多。”

“没想好。我先去……送她上学。”

02

李凭醒得早,醒来时窗外雨流如注。

电台播报着台风过境的消息,他起身刷牙,洗脸,对镜子,看自己泛血丝的眼睛。

三天前他来香港出任务,然后连夜赶回上海。这里不是香港中环的四季酒店,而是黄浦区老城厢还没来得及拆迁的石库门联排房。认床的毛病没改,他以为这次能睡个安稳觉,却没能如愿。

这次的港城斩鬼难度不小,和鬼有羁绊的那人,是个地产大亨。可那个鬼,只是个小女孩。

女孩穿着红裙,站在九龙城寨破败如地狱的蜂窝型高楼前,天井里落下红雨。她抱着破旧的泰迪熊,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终于来接我放学啦,爸爸。

于是回上海后第一晚,那个陈年旧梦,就又来找他了。

那个人穿过一层一层的宫门,在尸山血海里把他捞出来,抱住。冰冷的吻落在唇上,竟然有烈火燎原的气息。

梦里他叫她野丫头,很不屑的语气。

野丫头,你来做什么,来送死吗?我是个没人要的太子,全天下,母后不要我活,没人敢不让我死。你来,是也想看我的笑话?还是想讨几个赏钱,那你可找错人了。我现在一文不值,一文不值!

他用尖刻的话嘲笑她,用力挣扎。可她用麻绳把他捆在背上,一步一步,把他背出宫。

他们走在旷野里,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偶尔,她把他放下来,喂他吃东西,喝水。他不愿进食,她就把吃的含在嘴里,撬开牙关喂他。

他被呛得咳嗽,但活了下来。身上的死肉被她用火烫过的刀尖剜去,用嚼过的草药敷上。他们像两只相依为命的狗。

走到天地尽头,他终于醒了。草原茫茫,他没看她。

野丫头。当初我留你在宫里,不过是看你会跳舞,长得美,又不会说话。你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我的宠物罢了,我心里没你,你也不欠我的。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左边,说,你若是想要我的心,怕是太迟,我的心,已经死了。

她笑,旭日初升的第一丝光照在她脸上。开口时说的,却是让他出乎意料的异族语言。

粟特语,他从前学过。跟随她的唇音,读出了那句话。

“我心悦于殿下,与殿下无关。”

真奇怪,这个女人。

他们走过草甸,穿过雪山。沿着雪山脚下的河流一直向西,不知道走向什么地方去。问她,她也不说,只是手指前方。

“我的故乡昆仑山,有片不死之地。找到那里,就能治好殿下的心病。”

可他想,他的心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不过是在经年累月的痛苦里浸泡太久,回头看时,心已经没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但她信,他就也信。

他们这样走,从春寒料峭走到山花遍野。夏夜里并肩看星河浩大,头一次没在发烧呓语,也没有口渴昏沉时,他吻了她。

他吻她从前被自己过量服用长生丹药后失神鞭打的身躯,吻她消瘦的背脊。她肩膀耸动,好像在流泪,他安慰她,说自己也是头一回。

这句话没骗人。他没有子嗣,因为对床笫之间的事毫无兴趣。空有世人艳羡的好皮囊,他什么都不会,在这事上,是个白痴。

野丫头是他从前太子府豢养的刺客。没名字,排行十六,所以就叫十六。养她如同养黄鹂,也细心照料,只不过对方不是人。

但如今他待她如心尖至宝,宁愿死,也不愿失去她。

为这个人,他愿意重新活一遍。

然后那天来临。

长安的追兵追到了青海大非川,只为了找一个不值一文的太子。

他恰离开半天,去山上找什么药草。他们把她逼到悬崖边上,追问太子的下落。她不说,就被斩成几块,抛下山崖。

他在山下找了几天几夜,找到她的头,她的身躯,她的所有残块,拼在一起,没有用。

就在决定活下去的第二天,他的黄鹂飞走了。

李凭对着镜子擦脸,表情木然。那泪不属于他,属于梦里的那个人。

他去过太子的衣冠冢,在四川北部的一个叫巴州的地方,刻着他的名字——章怀太子李贤。旁边是新摆上去的简介:“李贤,字明允,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则天第二子,后遭废杀。景云二年,唐睿宗追加李贤为皇太子,谥号“章怀”。2002年巴中市政府立。”

历史上的章怀太子李贤,没去过青海大非川,史册里也并没有一个名唤“十六”的王府乐伎。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记忆,如同精神病患者的谵妄梦魇。

李凭用了很多年,把自己和那个人的记忆分开。每周去一趟心理咨询,换了几个诊疗师,除了帮他开具诊断书来向公司请病假之外,再没别的用途。

”十六。”

他对着镜子,练习叫这个名字。但他太冷漠,一点都不像梦里的太子那么深情。于是摇了摇头,把所有无关念头都晃掉,将运动毛巾搭在脖子上,出门跑步。

03

四月,杭州,西湖景区。

山茶和晚樱刚开过几周,就迅速被大风吹落,紫藤和绣球则在别院和山庄里铺天盖地,寂静喧嚣,像只活这一个春天。

四月是游人旺季。夕阳从雷峰塔后彻底隐去时,从湖滨商圈四处就陆续涌入一层层的人流,穿汉服的,穿JK的,也有戴鼻环唇环踩滑板的。喷泉随着音乐声起落,价格不菲的镜头支架在断桥边排得密密麻麻,宛如战壕,摄影大哥们严阵以待,各自寻找最佳街拍机位。

“哟嚯,不愧是网红之城,美女真多啊。”

秋水山庄门前低调停着一辆骚蓝色玛莎拉蒂。倚着车站了个对着路边美景吹口哨的青年,年纪不到三十,墨镜遮了半边脸,长相身材都可以拉去拍杂志硬照。然而全身大logo奢牌的穿衣风格、夸张墨镜、暗红发色与嘴里叼着没点燃的七星,让他像个非主流富二代。

“别把目标跟丢了,季三。这趟不是来旅游。”

接话的是站在青年旁边的年轻人。和对方的招摇比起来,他的打扮可以称得上是简朴——MUJI风格的白衬衣牛仔裤和背包,侧兜还老气横秋地放着保温杯,手里拿着个圆形金属物,仔细瞧才能看出是个罗盘,上边密密麻麻是天干地支六十四卦。

但他有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脸。

仙风道骨,清逸出尘。额头点上一颗红痣就可以被摆在庙里,比二郎神本人更像二郎神。

有几个胆大女孩直接隔着马路用手机偷拍他侧脸,拍完还大胆发问:“长发小哥哥,你是明星吗?有联系方式吗?”

被叫小哥哥男人微皱了皱眉,马路对面即刻有装作看风景的路人撞到了消防栓。

夜色渐浓,天边从胭脂色变成暧昧的浅蓝。路灯在那一瞬间全部亮起,如同浩瀚夜空。天机不可泄露的某个奇异瞬间,光线奢侈如同舞台剧,也不过为了衬托这个站在街角的朴素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