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侧过脸,眼睛溜溜的,也不知道往哪看,就知道棉签轻轻在伤口周围走着了,有时凉凉的,有时又丝丝地疼。
他垂下眼,心里砰砰跳,忽然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新浴之后的气味本该很淡,但温度恰到好处地拨升了些许火候,使这味道不仅能被捕捉,还带柔和的香软。
好闻极了。
宗杭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脑子里只剩了四个字。
好闻极了。
易飒低头给宗杭清理脸上的擦伤,不知怎么的,注意力忽然被他的耳朵吸引了过去。
他的耳朵在慢慢变红。
宗杭的肤色偏白,所以红得尤为明显,真像揉碎了的胭脂在暖水里化开,耳廓那一圈尤甚。
摸上去怕是会烫手。
易飒瞥了宗杭一眼,问他:“受罪了吗?”
宗杭猝不及防,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没,没。”
脸上擦破了点皮,其它倒都还好,应该没受太大罪。
宗杭忽然想起了什么:“易飒,头被碗砸了,应该不会死吧?不会砸出脑震荡吧?”
“砸谁了?”
“逃跑的时候,我砸了姜孝广。”
他有点后悔:“当时太紧张了,用了很大力气……他比我爸年纪还大呢。”
将心比心,有人这么砸他爸,他得跳脚。
易飒把棉签扔掉:“没事,姜孝广脑壳比你想的硬。”
说着从药包里捡出医用剪刀,慢慢剪开他手上裹缠的纱布:“说吧,刚拉我衣服干什么?”
哦,对,差点把正事忘了。
宗杭说:“照片上的那个人,我猜可能是姜骏。”
姜骏?
易飒差点一剪刀走歪。
她抬头看宗杭,宗杭很笃定地朝她点头。
易飒脑子里有点乱,示意他先别说话。
她得理一理。
姜骏……
是有可能,发现小姜哥哥的尸体之后,姜孝广虽然表现得很受打击,但现在想起来,那悲痛是有点浮于表面,而且他不急于报警、不急于安置尸体,不好好料理姜骏的后事,却先后出现在鸭头山和老爷庙的作业船上。
也只有“死的那个姜骏是假的”才能解释这一切了。
易飒心跳如鼓:这十几年间,她跟姜骏是见过几次的,很确定从青年到年的,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假的,这得假多少年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问宗杭:“你还知道些什么?”
***
这一趟,宗杭可说的太多了。
他从三姓老祖关于“翻锅”的预言讲起,讲到1996年的“漂移地窟”之行、易家车队的出事、姜骏被姜孝广带走、“感染者”被集关押研究、易萧的出逃、以及她和姜孝广合谋抓他的目的……
末了,小心翼翼说了句:“易飒,她应该真的是你姐姐。”
从头到尾,易飒都没插过话,连抬头看他都很少,只是在帮他重新包扎手上的伤——但他知道她肯定在听,因为她有时呼吸会突然急促,有时会怔愣,还有一次,已经包完一根手指了,发现忘了上“夹板”,又一道道拆了重包。
易飒嗯了一声:“她提起我了?”
宗杭没吭声。
“那是你问的?”
“我问她,有没有个妹妹叫易飒,说你想见她,还提到了那个录放机和磁带里的歌。”
“那她什么反应?”
“她先是不说话,后来忽然发脾气,说我胡说……八道,然后就甩门走了。”
易飒“哦”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顿了顿笑笑:“睡吧。”
***
熄灯了。
乡间的夜真黑。
已经很晚了,外头传来独属于乡间深夜的蛙声虫鸣。
易飒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看屋顶,这里的屋子,还沿用着老式的房梁构造,双面坡的屋顶,三角结构,大梁横木。
月光照进来,能看到大梁一侧结的素银蛛网。
她反复去想宗杭的话,一句一句,掰开揉碎地揣摩。
按理说,如果她是姜孝广,跟丁长盛做了交易,唯恐秘密被人知道,会恨不得挖个地窖,把姜骏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
姜孝广何必还要犯险,把姜骏给带出来呢?尤其还带到了鄱阳湖上。
他想干什么?难道真让云巧姑姑给说了,姜骏都已经不人不鬼了,还要安排他开金汤?
想不通,但确定的是,接下来这一两天,老爷庙水域,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毕竟姜孝广在,姜骏在,易萧也在,丁长盛要来,还有个误打误撞的丁玉蝶,非要在这个时候下湖找什么沉船……
易飒阖上眼睛。
半睡半醒间,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没说……
她突然翻身坐起,厉声叫了句:“宗杭!”
宗杭一连几天没睡好了,犯困犯得厉害,几乎是一躺平就进了黑甜乡,忽然听到她叫,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一时间意识茫茫,不知道身在何方。
抬眼看,易飒坐在床上,月光斜入,披了她半身,亮的那一半森然,暗的那一半阴冷。
她一字一顿。
“你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过我的事?”
她的事?
宗杭瞬间反应过来。
鸭头山上,洞里的那一幕,月光下的那张脸,忽然历历如新,近在眼前。
脱险之后,太过兴奋,他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易飒为什么也会爆血管呢?
她也跟他一样,曾经死而复活吗?
易萧的反应那么奇怪,就好像一直不知道这妹妹还活着,是丁长盛一直以来的误导,还是说,她亲眼看见过这妹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