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到精神科看,因为第一次丈夫陪在我身边,我没有把过去的事说出来,只是在诊间里哭了起来,之后我告诉他想独自去看诊,他就在诊间外等我。
我把以前自己是个胖子而被欺负的事告诉医生,也把自己害怕变胖的事讲了出来,讲出来之后心情好多了,医生也轻声细语的安慰我,不得不说我在那一阵子确实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在之后的某天我又情绪失控时,丈夫却说了一句话,又让我跌入深渊。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明明是一句特别窝心的话,我却感到非常悲伤,但又无法说什么,只是一直哭。
我为自己感到丢脸和羞耻,在知道心理医师跟丈夫原本就是朋友关係后就更加确定,是医生把那秘密给洩漏出去。
我不想让他知道过去那个难堪的自己,即使他爱我,我也不愿让他知道。
之后我让丈夫也跟我一起进入诊间,反正在那里我说的一切都会是谎言,也不用再在意什么,回到家后我也尽量让自己保持正常情绪,把那些不安和恐惧全都压在心里。
每天晚上我都很难入睡,只是看着一片漆黑无声的哭了起来。
直到要生產的那天,我才终于开心了些,虽然过程十分痛苦,但比起身体上的痛,心理上的压力更让我觉得难受。
我昏睡了一天,隔天醒来后才看到自己的孩子,然而本该是件开心的事,我却又难过起来。
丈夫抱来两个孩子,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生了双胞胎。
丈夫先给我其中一个孩子,我满心欢喜的接过,却没想到在看到的那瞬间感到一阵恐慌。
孩子的面容就像是怪物那样丑陋,但是丈夫的模样却是很喜欢他,孩子在我怀里笑了起来,但是我的心里却是好沉,手臂也是。
我的泪滴到他圆润的脸颊上,打从心底的对不起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就像是当初我怨恨父母那般,我想这个孩子在未来也会如此怨恨起我。
那个丑陋的孩子像我,另个孩子则是像丈夫,几年后孩子成长了些,确实跟我想得一样。
哥哥叫刘彦容,是希望他能够变成善良有包容心的人,弟弟叫刘彦君,则是希望他能够成为正人君子。
彦容的确是个温柔体贴善良的孩子,就像他父亲的个性一样,但他的面容和体型却是跟过去的我一样;彦君则是外表像他父亲,但是个性却是像我,丈夫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只是一视同仁的喜爱他们。
虽然我对彦容感到愧疚和害怕,但我并不是真的会讨厌他,相反的我对待他是无比温柔宠爱,还有些小心翼翼,两个孩子我都喜欢,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对他好的理由呢?
但是有时我却又希望彦容如果没有出生就好。
有一次我单独带他们出门买东西时,我一手提着袋子一手牵住弟弟的手,善容则是自己走在前面,在我们走回家的时候,马路上突然冒出一辆车子在善容面前。
直到危险来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大喊出声,快速的伸手拉住善容,我把他抱在怀里跌倒在地,而车主也紧张的下车查看情况,但那时候的我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是一个劲的向善容道歉。
我其实根本不该成为母亲的,但善容却体贴的拍拍我的肩膀,并安慰我这不是你的错。
可怜的善容,并不知道是我害了他,
那天晚上善容把这件事也告诉丈夫,让我又得到一次安慰。
「如果我再细心点,善容就不会发生意外。」我忍不住开口,一边抓着自己的手臂。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责自己,好吗?」
丈夫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似的拍拍我的背。
「不,你不懂的,事情不是那样子而已......」
然而他们只是安慰我,不断的给我鼓励,就像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会有的反应。
然而,我心里住了一个魔鬼,牠在企盼着一切不好的事能够被真正实现,但这是对谁都不能说出口的事。
我把秘密全都写在一个本子里,然后把它塞到抽屉的深处,我很确定没有人会去翻,因为他们是如此的温柔。
如果光是写还不能够释放心里的恐惧时,我便会投入到钢琴里,把一切不能诉说的都藉着曲子得到缓解。
「妈妈。」善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悲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哦。」
「那它有第二、第三章吗?」
「有哦,妈妈弹给你听。」
善容乖巧的站在一旁安静聆听。
「妈妈弹的很好听,我也想学钢琴,你可以教我吗?」
他撒娇似的抱住我。
「当然可以阿。」
看着他就像在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样,虽然我表面上温和的笑着,但是心里却擅自起了疙瘩。
越是感到亏欠,就越是想要讨好,特别是当善容的病症出现后,医生说那个病十分罕见,特徵是肥胖但却不是因为摄取的食物关係,同时越是长大后越容易罹患上心脏病和其他併发症,几乎是很难痊癒,善容从小学生时就开始吃药,体重增幅程度也很大,体力也很差。
几乎是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他独自一人受苦。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让时光倒退,然后亲手掐死还是婴孩的他,我也怨恨自己,为什么会生给他一个这么不健康又丑恶的外表。
即使是小学时期,但我却能够看到他在未来因为外表而饱受歧视、欺凌的情况。
这是注定的事,就像我之前那样,善容又是这么的善良体贴,即使我想保护他,但他终究还是会受伤,这是无法预防的事。
如果他的性格能像善君就好了。
善君很会为自己打算,就连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因为想保护自己而耍赖一年而不去学校,也因此他与哥哥年纪一样却低了一个年级。
有次我带在家学习的善君去公园玩,在鞦韆旁我们发现一隻倒在地上的麻雀,小麻雀受了很重的伤,看起来就剩一口气而已,善君先是在一旁看着,然后在别处找了一块大石头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那孩子没有任何犹豫就把石头砸在麻雀身上。
「牠解脱了。」
善君冷静的把地上那瘫血肉清理乾净,还把麻雀的尸体埋进土里。
「在天上快乐的当小天使吧。」
他站起身祈祷着,当我靠近他身旁时却发现他满脸是泪。
善君是个行事果断的孩子,但他并不是冷血,只是注重结果,他就跟我的性格一样,虽然也有那好的一面但同时心里肯定也藏着黑暗的部分。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甚至觉得他让麻雀解脱的行为是好的,但如果换做是善容,他大概会想要抢救麻雀......可这样的事真的会有所谓对错吗?在生命面前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该怎么取捨?
生命是值得活到最后一刻的吗?即使情况变得更糟更难受还要继续努力活着的吗?
我没有办法做出决定,更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我每天都想着那些,我希望他能够快乐、希望他能够感受到爱,但又希望他可以不要遭受那些痛苦、希望他从未出生。
每天晚上我都会失眠,有时在床上闭上眼睛甚至会想到他跳下楼的模样。
也许我心里深处是希望他能够走向自我毁灭吧?但这结果却又不是我真的想看到的现实,我的精神在矛盾中愈发的感到错乱和疲惫,尤其在夜晚更是发作的厉害,实在受不了时就会离开家里在街上游荡着,到快天亮时才回去。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终于在善容高二的那年、七月的某天我的想像成了现实。
我没有办法相信眼前的事,但我确实看到善容从楼上掉下来,在到地面时还发出好大的声响,我不敢走向前去看,但我却能好确定,躺在地上的确实是自己的孩子。
但我不敢上前,因为彷彿是我杀了他。
我的双脚像是嵌在水泥地里,动弹不得。
只是脑海里想起我们一起弹奏那首哀伤的曲子的画面。
乐曲的终章,那急促却短而有力的音截住我所有思想,我一时有些晕眩趴倒在地,直到最后闭上眼的那刻,我彷彿看到了善容那有些悲伤的脸正说着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