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从后视镜里见自家总裁忽然降下车窗,不由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他看了一眼还剩六十秒的红灯,以及无处不在的日光,意会道:“我去买一盒雪糕?”
司机忐忑地说完,心里并不觉得裴总惦记一盒雪糕。
他们总裁高度自律、冷漠精明,短短三年就从父亲手里彻底承接了英士集团,崭露不属于年轻人的城府和谋划。
此次低调前来海市调研布局,市政府得知消息格外重视,但是裴总推了招待宴,一早便给了司机一个地点——海市边缘最大的烂尾楼群。
传闻英士集团有意接下整个工程,解决海市政府的心头大患。
红灯倒数过半,39、38……35……
车里一片寂静。
司机按着安全带扣子,纠结自己到底去不去买。他更纠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他说完那句话后,车里的温度就直降到冰点。
他怎么能因为裴总看着那小孩的雪糕,就觉得裴总馋雪糕呢!
就在司机心里复盘语言艺术时,那扇不断流失冷气的窗户终于关上,隔绝了四面八方刺耳的噪音。
“不用。”
那声音低低的,像冻裂的瀑布落在裸露的石头上,冰棱四溅,撞进了一双冷漠的眸子里。
裴多律有一副格外英挺的眉眼,也具备了上位者不苟言笑的深沉,不禁让人好奇,什么样的人和事,才能使得他眉眼放晴大赦天下。
“你甚至不愿意给我买一盒雪糕。”
小女孩的清脆的控诉的犹在耳边。
——纪乔:我知道我脾气不好,但你也太不会哄人了……算了,这样吧,要是我生气你又不知道怎么哄我,就给我买一根小布丁。
裴多律眼神微冷,小孩子都会做的选择,他居然会相信,骄傲肆意挥金如土的小少爷,能被一支廉价的小布丁哄好。
不过是一次考虑了他经济条件后,屈尊降贵的敷衍。
在热闹的车尾气中,一个漂亮而朴素的青年提着沉甸甸的外卖包从小巷里拐出来。
送外卖的电动车送到比较远的店面维修了,他得先去骑回来。纪乔站在公交站牌下,顿了一会儿,后退两步,靠近了商店门口的大冰柜,隔着玻璃逡巡花花绿绿的冰棒包装。
如果有小布丁……角落里有一盒子的小布丁。
纪乔犹豫了下,花钱买了一根。
小布丁清淡的奶香混着甜味,纪乔轻轻舔了一口,舍不得太快吃完,假装是那个人给他买的。
他偶尔需要一种虚假营造的被哄着的错觉。
如此才能觉得生活不那么孤独,还可以一意孤行走下去。
嘶——
裴多律的心脏空了一瞬,像是某种急剧强烈的信号,让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被青梅竹马嫌弃的小布丁。
“不要命,早高峰还敢闯红灯!”司机倏地刹车,冷静避让横冲过来的电动车。
裴多律闭了闭眼,原来是刹车惯性导致的心跳失速错觉。
——————
海市西南侧,有一片规模极大的烂尾楼工地,工地附近有一间杨杨饭馆。价格实惠,菜色现炒,绝不是料理包,老板被同乡坑了,接手饭馆后才知道工地停工了,本来打算做工人餐,只能改成做外卖。
纪乔跟老板熟,主要送他家的外卖。
一直忙到下午一点,用餐高峰期过去,纪乔才摘了头盔,去饭馆的淋浴间简单冲个凉,端着一碗米饭,静静地吃着。
“小纪,有个好消息!”饭馆老板杨姐是个大咧咧的性子,拖了一把椅子坐到纪乔对面,难掩喜色道,“听说咱饭馆对面的烂尾楼有人接盘了,喏,今天工地里多了好些人。”
纪乔目光顺着杨姐手指方向看去,时隔五年,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工地大门开着,时不时有人进出。
他一时有些恍惚,从他到达海市第一天,这片楼就处在开发商破产的边缘,几方拉扯一个月后,正式宣告停工,工人如鸟兽散。
纪乔看着对面灰扑扑空洞洞的高楼,前开发商铺子摊得太大,好噱头且急功近利,吞噬无数人血汗之后宣告破产,这里就像是海市的一处脓疮,不能割掉不能痊愈。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片楼,烂尾地很彻底。
纪乔真心实意祝贺杨姐:“苦尽甘来。”
当时杨姐花重金盘下了这处饭馆,刚开业项目就停工了,瞬间入不敷出,经历了一段很艰难的时期。
杨姐拽了一句文嗖嗖的“守得云开见月明”,麻利道:“如果对面开工,那又回到我盘下这间店的初衷了,肯定是能赚的。我打算再招一个厨师和小工,再把这些桌椅设备更新一下,你要是愿意可以来周末帮忙炒菜,你手艺好,我给你开高工资。”
纪乔:“我考虑一下。”
杨姐:“行。”
杨姐拉着他说些高兴的话题:“这些年市政府一直牵线运作,考察的人来几波走几波,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司这么有实力,能接这个烂盘子。改天看见了,咱得拜拜他,财神爷呐这是。”
墙上的小电视放着财经频道的新闻,说最近盛悦保险最近高层频频变动股票走低,引发了投保者对于该公司前景的担忧。
女主持人说到这,顺嘴一提,盛悦保险发行过很多奇葩的险种,有一部分可能并不在保监会硬性保障范围之内。
纪乔听着财经新闻,心里毫无波澜,他没必要为一张废纸的兑付前景担忧。
晚间送餐高峰期,对面工地久违地亮起了探照灯。卡车运着一车车建筑垃圾出来,急于展现出烂尾楼还能抢救的一面。
“对面工地叫了五十份煲仔饭,下一单送这个。”
杨姐快速给纪乔戴上印刷饭馆logo的帽子,“今天工地粉尘大,来,口罩也戴上。”
五十份外卖已经装进保温箱里。
纪乔长腿跨过有些年头的电动车,拉好口罩,朝工地门口开去。
许是降尘设备坏了,越靠近工地,噪音和粉尘越大,纪乔咳了几下,跟订单联系人确认位置,按照指引把外卖放在临近马路一栋楼的大厅桌上。
他正要折返回去,忽然在漫天扬尘里,看见了一个身影。
那人戴着蓝色安全帽,白色衬衫袖子挽起,纯黑西裤蹭了几处灰尘,所有狼狈却都被那张英挺如玉的侧脸盖住,只剩下满目光华。
裴正站在对面大楼二层阳台,手里拿着图纸和身边人说着什么。临时架设的探照灯正好打在他身上,强烈的光线照清了图纸分毫,也让他眉心紧蹙。
裴正脸颊和唇色微微发白,更显得双眉凌厉浓烈,眼神幽深如漆,一只手抄在腰上,不动声色地按着某个地方。
刹那间,纪乔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处聚光点,像只受伤的飞蛾一样原地颤抖着,从本能涌起剧烈的飞行渴望。
他的瞳孔微微睁大,清亮得仿佛流过一汪浅水,在看清了裴正虚弱的模样时,倏地红了眼眶,像是燃起了一片深红的海。
裴正的手按在哪个地方?是伤口还在疼吗?
自小就怕疼的纪乔,觉得没有任何一道伤口比现在更疼。
他看了那么多“一颗肾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论调,在网上找名医挂号询问,这一刻全然没用。他和裴正没有那么幸运。
他害裴正被迫割走了一颗肾,所以裴正身体不好。
他是个没用的害人精。
这个念头像溃堤的洪水冲走了他的理智,剥夺侥幸,将他的担忧、他的悔恨、他的恐惧,放大成锋利的利箭,从裴正苍白的唇色向他射来。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裴多律目光一动,从余光往下看人的角度格外清冷。
纪乔心脏揪紧了下,后退一步,隐进黑暗里,仓皇躲避探照灯射线范围。
陪同者随着裴多律的视线看过去,道:“是送外卖的,这家店不错……裴工你一天没吃了,要不要……”
见裴多律目光清冷,似是不屑工地旁的外卖,陪同者意识到说错话,缩了缩脖子,声如蚊呐地补救道:“之前吃过一次他家的,还不错。”
不好的外卖他也不敢推荐给裴工是不是?
裴多律的秘书道:“裴工不在工地吃饭,还是赶紧对完图纸早点下班吧。”
裴多律目光移回图纸上,不知怎么的,觉得胃更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