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突然沉默下来。
眼前一片炼狱般的悚然场面中, 那黑袍男人笑着笑着,面上神情却也重新归为死寂。
他不再口中嚷嚷着些什么要称王之类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而是沉默地跪立在尸山血海之上。视线范围内的桩桩惨景都是他一人亲手造就, 男人垂头望向自己透着森然白骨的断臂。
诡异的黑火宛如丝线般在他的血肉之中扭曲着,竟像是一枚枚蠕动着的狰狞蛊虫, 光看着都令人从心底发憷。
然而就是这样的诡火,重新黏合了碎肉与断骨,直到拼接成一条新的手臂。
“看着就令人作呕,是吧?”
陆枢行站定在岁杳的身边,与她一同看向眼前这超出认知的一幕, “我那时候也总是在想, 为什么偏偏是我。”
岁杳道:“按照正常逻辑,修士堕魔之后,由于灵气运行方式与心境的改变,所修炼功法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有没有可能,千年难能一遇的超品火灵根天赋,堕化后就是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
她隐隐中似是听见陆枢行嗤了一声。
其中包含的情绪很复杂, 或许是不屑, 或许是自嘲,又似是带上些负面意味的憎恶。但随即, 对方却很快收敛了脸上的嘲弄, 认认真真地朝她说了一句:“也有点道理。”
“……”
说不清如今陆师兄与魔头的灵魂哪个更占据主导,反正眼前的这个陆枢行好像没以前那么疯(爱)狂(笑)了,不过也并不是全然一副正直做派。
他举手投足间时而会带上那两个灵魂的影子,某一刻恍惚的瞬间, 岁杳甚至能够看见陆师兄在朝她微笑。而那丰神俊朗的笑容下一秒被恶狠狠地撕扯开, 魔头又骂骂咧咧地出现, 不断地嚷嚷着有完没完笑得这么恶心做什么。
但是无论如何,岁杳心里清楚,无论他性格发生了怎样微妙的转变,“陆枢行”这个名讳下所代表的涵义却是一直相同的。
自从重新回到这片故土上的那一刻起,岁杳几乎每日每日地跟陆枢行绑定在一起。哪怕维系着二人特殊关系的契约已经被自己亲手解开,可取而代之的,却是由有形变为无形的、更为紧密的联结。
她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大力气,将自己也给搭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把陆枢行变成今天的这幅模样。
黑火,天道,剧情……
岁杳暗忖着,目光冷冽下来。
谁也别想再让过往的悲剧重新发生。
……
不知不觉中,由无数记忆碎片构成的画面终于离开了聻狱,变化场景逐渐来到上封都的陆府,来到离难界,来到那座伫立了千百年的巍峨宗门。
陆枢行对于自己的那些惨淡过往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除了某些时候,看见自己因过度沉溺于杀戮烧坏了脑子,从而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时,他脸黑了片刻之外,在其他时间,陆枢行更像是在观看着一段陌生人的经历。
——这种情绪是出于对过往的厌恶吗?
岁杳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好几眼,之前在水牢里抱着她的尸体快要奔溃了的那个陆枢行好像只是幻觉。如今他堪称淡漠的反应,才比较符合传统意义上修士们对于“分享记忆”这种法术的看法情绪。
记忆按部就班地推进着,直到又一次,熟悉的黑火拔地而起,陨落天穹,烧尽陆地。
位面奔溃的那一瞬间,陆枢行与岁杳并肩站在塌陷的尘埃中,无声看着这一幕。
忽的,一直以来表现得对过去漠不关心的人皱紧眉头,从喉口逸出一声叹息。
“我大概了解了。”
陆枢行压下一瞬间外泄的负面情绪,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
他的神情看着有些可怕,岁杳推测应该是又一次看见自己爆体灭世的场景,回忆起了当初的那些烂情绪吧。
她摇摇头,“你继续看下去。”
陆枢行顿了片刻,还是耐着性子在原地等了一会。
引爆黑火自毁的那个疯子同周围持续陷落的空间结构一起,消散在了宇宙尘埃之中。
记忆画面里,很快,便就又只剩下“岁杳”的那道魂灵体。
只见“岁杳”注视着世界的最后一角坍塌陷落,而后,她的面前却凭空出现了一本书。
“岁杳”皱起眉,对突然出现的东西警惕起来。不过,大概是想起来全世界都已经完蛋了的事实,她接着耸耸肩,再没有犹豫地翻开了那本书。
此后便是长达数时的沉默。
陆枢行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探头去看那手中的书页。岁杳默契地在旁边没有发声,给他时间来接受自己是书中主角的事实。
一直过去了有将近半刻钟,陆枢行面色如常地走回她身边,静静等待着画面中的“岁杳”阅读完毕。
岁杳:“?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陆枢行却有些莫名,“不就是一本故事册吗,你怎么看这么久?”
……哈?
岁杳的视线在那本封皮上刻印着“黑火”二字的书上扫过,又转回到陆枢行的身上,“你确定看到的只是故事册?那书上写的是这个世界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你是这本书里的……”
岁杳的话音突然堵塞在喉口,一时听着十分突兀。
陆枢行凑近到她身边,问道:“我是什么?”
“你是……”
岁杳反复尝试了数次,竟是发现自己无法将那个词汇宣之于口。
她挑捡着找了些替换用语,想要解释清楚《黑火》与书中描写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垄断了所有相关的语言,令旁人无法窥探到半点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