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叹气,拍了拍阿檀的手:“你看看自己,刚才还不是嘴硬,听到大将军要另娶公主了,你就难过了,都明摆在脸上了。”
阿檀别过脸去,抽了一下鼻子,闷闷地道:“我没有难过,反正,他总要娶一个,娶谁都是使得,和我无关,我又不和公主争,公主再怎么不讲理,也怪罪不到我头上,随他们去吧。”
“话不能这么说。”安氏不死心,犹在念叨,“你想想看,除了大将军,你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男人,就是一般的王爷也不如他有权势,幸而他宠爱你,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娘,您别说这样的话。”阿檀难得在安氏面前发了火,娇嗔道,“我不要这样的福气,我不愿一生为奴为婢,这样也不行吗?”
安氏被阿檀堵得噎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好吧,就当是娘说错话了,你幼时乖巧听话,如今长大了,自己有主见了,娘也说不得你了。”
阿檀又后悔,讪讪的,抱着安氏的胳膊蹭了又蹭,百般撒娇讨饶,安氏方才作罢。
但经此一番折腾,母女两人接下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坐在那里,相对无言了。
幸好过不多时,尚宫姑姑进来了,笑着对阿檀道:“苏娘子,你这边说完话了吗?快快随我出去,接下去要开场的歌舞十分精彩,大将军特意过来嘱咐,一定要叫你看到。”
阿檀不敢多做停留,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看了安氏一眼。
安氏推了推阿檀:“赶紧去吧,娘在宫里很好,你不要担心。”她顿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又补了一句,“你要记牢了,只要你有出息,娘就有好日子过,你可千万要自己把握住了。”
阿檀沉默了一下,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转身和尚宫姑姑走了。
她又回到了琼华阁中,这边才一坐定,只听得“咚”的一声鼓响,如同巨雷震动,把阿檀吓了一跳。
鼓声轰轰隆隆,越来越急。承光台前有宽阔平场,舞队自两侧涌出,踏鼓而入,在场中列队成阵,约百二十人,皆为强壮武士,持金戈、披战甲,做弓戈舞,气势昂扬。
笙箫琴瑟、钟罄琵琶,诸般乐器皆鸣,高昂跌宕,又有数十精壮汉子一字排开,在高台上擂动大鼓,鼓声隆隆震天,惊动十方宫城墙。
倏然,众武士齐齐大喝,声震云霄,队形变幻,如浪潮汹涌,从中间破开,一道矫健的身影跃入场中央。
但见那人麒麟甲、饕餮盔,持银龙枪,肩宽腰窄,腿长身健,苍劲如松,岿然如山,纵然是在一众强壮武士的簇拥之中,亦显得卓尔不群,光华耀眼。
座中诸人被那气势所震慑,一时间停止了交谈,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迟疑地道:“那个……莫不是大将军?”
这下连高宣帝也认出来了,他大笑着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道:“居然是玄策,不意他今夜竟有如此雅兴,亲身下场,实在难得,来、来,众卿家随朕一同观赏,看看朕的大将军是何等英姿飒爽。”
众王公大臣笑而应诺,一起涌到台边,伸长了脖子观看。就连琼华阁中的女人们也惊动了,除了几个年长稳重的娘娘,其他人纷纷凑了过去,挑起帘子,想要看个究竟,尤其是年轻的公主们,个个推搡着,兴奋地涨红了脸。
阿檀本来不好意思,还拘谨地坐在那里,太子妃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更不好意思了。
顷刻,鼓乐声大作,如雄鹰冲上九重天,如海浪拍碎千堆石,动人心魄。
尚宫姑姑在后面用力推了阿檀一把,阿檀身不由己地起身踉跄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奔了过去,挤在栏杆边,探头向外看去。
下方所做乃“将军破阵舞”,本为军中将士欢庆胜利之舞,后传入宫廷,历代乐师舞者多次修饰整编,遂成此章。
高台下俯,见场中如走马、如奔狼,将士赳赳昂昂,长戈如林,旌旗成阵,风过处,松涛翻滚,俄而做鱼丽状、俄而做鹅鹳状,变幻莫测,队形箕张翼舒,交错回环,若军马列阵临敌,气势雄厚。
此阵列中心,秦玄策持枪而起,腾挪移转间,疾若风火,迅若奔雷,抑错昂扬,长/枪越舞越急,渐成一团银光,与皓月争辉,银光中,依稀见他挥斥方遒、纵横开阖,煞气直冲斗霄。
倏然间,秦玄策一声断喝,枪尖指向前方,众将士应声而动,齐齐大喝,轰然响彻全场。鼓声愈急,众将士以天、地、风、云四征环绕秦玄策,在他的率领之下左右为挟、往来刺击,兵刃交鸣,与鼓声应和。
有歌者低声唱合,词曰“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注1)
台上观舞者心绪激荡,有人跟着唱道:“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歌声渐大,至于激扬,令人热血沸腾。
众臣子举杯而起,向高宣帝山呼:“天地有灵,佑我大周兵强马盛、国泰民安、山河永固,陛下万岁万万岁!”
琼花阁中皆为深宫女子,骤然见到这般雄浑激荡的场景,都觉得兴奋莫名,那些年少不知事的妃嫔们,用轻罗小扇遮着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发出欢快的嬉笑声。
阿檀全神贯注地观看着,远远的,仿佛看到秦玄策的目光转了过来,在抬头望着她,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在兵刃交错的寒光中,他的眼神一闪而过,她情不自禁地捂着脸,害羞地笑了起来。
恍惚间,又记起了在凉州城的那一场生死相许,黄沙和鲜血的覆盖下,他温柔的拥抱,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无论将来如何,此时此刻已经足矣。
是夜的月光格外盛大,如同这一场华宴,人间富丽万端。
舞散后,秦玄策归坐,神色自若,冷峻如常。
高宣帝龙颜大悦,赐秦玄策一方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众人纷纷出言恭维,太子亲自为秦玄策斟酒,与之对饮,一时间,君臣尽欢。
琼华阁中的女人们也各自坐下,其中有鲁宁公主者,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同样是男人,我家里的那个和人家比起来,唉,算了,不说,不能比,不然我得气死。”
云都公主促狭地指了指承光台那边:“鲁宁姐姐,你家驸马还在那边呢,说得小声点儿,可别让他听见了。”
鲁宁公主不在乎地道:“当着他面我都敢说呢,他还能不服气吗?”
她看了她家驸马那边一眼,突发奇想,笑吟吟地对云都公主道:“大将军如此英武,令人钦佩,今晚父皇看过去也高兴得很,云都,你何不过去敬大将军一杯?”
几个公主一起笑了起来,云都咬着嘴唇,红了脸,有些扭捏,端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承光台上过来一个御前大太监,捧着金盘,盘上放置着那方御赐的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
大太监绕过众人,径直走到阿檀的身边,略一躬身,陪着笑:“这位是苏娘子吧,大将军命小的给娘子送酒来。”
他不欲引人注意,将酒卮端在案上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纵是如此,旁人依旧看到了这一幕,场中的目光再次聚了过来。
云都公主僵在当场,脸色铁青,酒杯握在手里,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本来是每一个年轻的男人会做的事情,得了点荣耀,就要巴巴地捧到喜欢的女人面前,明摆着是炫耀的意思,但如大将军那样既高傲又威严的人,竟也如此行事,落在旁人眼中,就显得十分违和了,甚至难以相信。
连阿檀自己也觉得困窘,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大家都别看到她。
她害羞的时候,粉腮朱霞,眼波迷离如烟雨,眼角都带着些旖旎的桃花颜色。在座的女人们见了,都免不得在心里暗骂一句“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