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是无法逃离的。
从出生起,爱子就被灌输这样的想法。父母常常对她说,只要出生在组织,一辈子就是组织的人,组织会保障他们的生活,而他们也要为组织工作。他们动过离开的念头,很快就死了。
明美收养了她,送她去组织开的道馆学习柔道。道馆的教练是一个脸上有疤的退休外勤,喜欢讲追杀叛徒的故事。他说,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组织也会把叛徒找出来杀掉。
诸星大叛逃的那天晚上,爱子在雪莉家被搜身。她被迫脱掉所有衣服,被一个陌生女人检查口腔和头发。那个女人还想检查她的下体,被明美阻拦。
“不要做这种事。”明美怒视着那个女人,语气强硬又充满恳求。
如果你还人性未泯,就不要做这种事。
那个女人看着明美,放过了爱子,却没有放过明美。
然后是两年的监视,谈话不自由、行动不自由,频繁搬家、转学。恐惧如影随形,像蛇一样缠住她的脚踝,阴冷、黏湿。
明美想要叛逃,她说:“我要带着你和志保离开组织。”
她说:“组织用各种手段恐吓你,让你以为你逃不出去,但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
她说:“我要证明给你看,逃离组织是可行的。”
她确实证明了,逃离组织是不可行的。
爱子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她没有打破那扇窗户,而是乖乖地回到组织,她会不会,就不会被送到孤儿院了?
雪莉,是不是也没有机会叛逃了?
如果重来一次,回到那个时间点,她会做什么?
组织是无法逃离的。
在逃离前死亡,在逃离中死亡,逃出去但被组织成员抓回,逃出去但被警察送回,逃出去然后被追杀。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组织也会把叛徒找出来杀掉。
诸星大逃了两年,躲过一次追杀,却还是死了。
雪莉逃了大半年,被波本追杀,也死了。
冲矢昴是在爱子后面走出地铁站的,他不远不近地跟着爱子,很快就确定了安室透家的地址。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烟,擦亮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还没吸完,他就看到爱子从安室透家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
“你还好吧?”
冲矢昴的声音响起,泪眼朦胧中,爱子刚抬起头,就被他拉到了人行道转角处的阴影里。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落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不住地摇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冲矢昴已经把烟扔了,但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烟味。他掏出一块手帕,帮她擦起脸,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把手帕全都打湿了。
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我带你回去坐坐吧。”冲矢昴建议道。
爱子点了点头,手还在抹眼泪。
波本终于拿起手机时,琴酒的声音已经冷到掉渣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你说雪莉的时候,广田跑出去了……”波本虚弱地说道。
琴酒的声音一顿:“你还开了外放?”
“……是你说要找广田的……”
琴酒沉默了几秒:“你去把她抓回来。”
“那我去找她了?”波本试探地问道。
“快去!”琴酒不耐烦起来,“你连一个小女孩都看不住,你行不行啊?”
波本啪的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琴酒!还不都是你的错!
冲矢昴把爱子带回了工藤宅。
“隔壁就是博士家。”冲矢昴对爱子解释,“不远处就是波洛。”
爱子不知道冲矢昴为什么要说这些,她的眼泪流得不那么凶了,但还是几颗几颗地滚落。
冲矢昴用热水打湿两条毛巾,一条敷在她的脸上,一条去擦她的手。她的手上全是泪水,还有汗水。
擦着擦着,毛巾碰到右手的袖子,往上一挤,衣袖上滑,那道长长的伤疤就这样露出一个头。
冲矢昴的动作一顿。
她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着脸和眼睛,而他蹲在她前面,握着她的右手。
他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捋。
因为是衬衫袖子,不解开扣子,就捋不到上面,但就这么几寸的上捋,露出伤疤的狰狞已经刺痛了他的眼睛。
爱子注意到他的动作,手猛地往回一缩,把袖子又往下捋回了原位。
他抬头看向她,她不说话,别过头,手肘撑在桌子上,换成右手拿毛巾,去擦自己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率先打破沉默:“发生了什么?你和安室透吵架了?”
爱子没有出声,冲矢昴站了起来。
“你要喝杯热牛奶吗?”
爱子点点头。
他去厨房给她热了一杯牛奶,她接过,咕嘟咕嘟喝完,嘴角沾上奶渍。
她先用手擦嘴,然后用毛巾擦手。
“你今天还回去吗?”冲矢昴问爱子。
“我不想回去。”爱子的声音沙哑,眼圈还是红红的。
“那就不回去了。”冲矢昴宽慰爱子,“这里有很多房间,我给你收拾一间。”
爱子嗯了一声,冲矢昴就转身去收拾房间了。
他还没走出几步,爱子突然出声。
“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都死了。”
冲矢昴转身,看向爱子。
爱子手里把玩着空了的玻璃杯,没有看冲矢昴。
“没有人爱我,”她说,“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在意我。”
脚步声响起,冲矢昴坐到了爱子对面。
“我这不就在关心你吗?”
“你为什么要关心我?”
“关心你需要什么目的吗?我看你总是不开心,想让你开心一点。”
爱子没有接话,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最爱我的人已经死了。”她说,“她死以后,世界上就没有爱我的人了。”
七岁前,明美是姐姐。七岁后,明美是姐姐,也是母亲。
她们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相依为命。
至于其他人,不是在中途加入,就是在中途离开。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叛逃,而现在,叛逃的人也都死了,一个没有留下,除了她。
她身边还剩谁呢?
还剩波本。
但波本,不正是那个行凶的刽子手吗?她和他相处了近半年,若不是琴酒说漏了嘴,波本杀了雪莉一事,还要瞒到猴年马月?
不寒而栗。
他杀了雪莉,而她竟然和他朝夕相处,对他大吼大叫。
冲矢昴看着爱子。
“你怎么知道没人爱你?”
我爱你,志保爱你,我们都还活着。
爱子没有再说话。
冲矢昴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爱子站起身:“我想去睡觉了。”
冲矢昴也站了起来:“我去给你收拾。”
他收拾好房间,问爱子要不要吃点镇静的安眠药,爱子有些惊讶,盯着他看了几眼,就点头说好。
她想睡个好觉,也愿意信任他。
波本在街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爱子的身影。她没去地铁站,也没去附近的酒店,也没去附近的便利店,也没去附近的KTV,那她去了哪?他不抱期望地回家看了一眼,如他所料,她没有回来。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冲矢昴。
她睡着了,眼睛紧闭,眉毛紧锁,一副心事重重、苦大仇深的样子,在梦里也不得安稳。
冲矢昴坐在床边,悄悄掀起被子,拿出她的右手。
他把衬衫袖口解开,把衣服卷了上去。
一直卷到手肘上方,那道疤才露出全貌。
他仔细地观察着,内心充满了愤怒。
这是一道很深的疤,缝合后又崩裂,所以才显得格外狰狞。
他把袖子卷下去,扣子扣起来,又去观察她的另一条手臂。
那条手臂上没有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