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未来就是我的过去,你的过去就是我的未来。”
很久以后,赤井秀一终于明白,为什么早川阳菜看向他时,眼神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悲伤,和深深的留恋。
那时,他已经失去了叫她阳菜的资格。
二十岁那年,赤井秀一初遇早川阳菜,她十八岁,却已流过太多泪水。萦绕不去的忧伤氛围衬托出她身上独特的古典气质,让她显得更加神秘,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学识渊博、多才多艺,却又飘在空中、不沾凡尘。
二十岁的赤井秀一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他年轻、狂傲,像所有受欢迎的美国男大学生,抽烟、泡吧、喝酒,和金发大胸美女睡觉,做派对上的宠儿、球队里的明星。他能一眼辨认旁人眼神里的爱慕,并毫无负担地享受,而她甚至没有试图隐藏对他的喜欢。
他是第一次见她,她却对他如数家珍,这是很蹊跷的。但他还没有成为FBI的王牌,还没有被痛苦和失败打磨,做不到隐忍,做不到克制,做不到忍耐,好奇心的热病驱使他被秘密和危险吸引,他冲动地收留她,进而无可自拔地为她沉迷。
但他们还是分开了。
很正常吧?大学时期的爱情,能维持两年,才是比较不寻常的。
何况,她心里还装着别人。当她泪眼迷蒙地望向他时,当她用心碎的语气叫他秀一时,当她的眼神虚虚地落在他的身上,既看着他,又没有看着他时,他能感到,她在透过他,追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时他尚年轻,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还不能容忍一点点不如意,还不知道命运将在他和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故事,还不能珍惜,他一生遇到的最珍贵的宝物。
和早川阳菜分手后的一个月,她就消失了,音讯全无。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会想起她,好奇她在做什么。但时光流转,岁月沉淀,他参加工作、成为FBI、潜入组织,经历过成功、经历过失败、经历过光明、经历过黑暗,睡了许多女人,谈了两段恋爱,又都一一破裂,再次孑然一身。他的生命承载太多,阴影里的三年又过于沉重,那些他心怀亏欠的人和事,早已将大学时的美好回忆挤到了脑海的最深处,那些青春里的快乐和悲伤,如此微不足道,像是尘封的老照片,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候,才会被他想起。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再次遇到了她。那一年,他三十岁,她七岁。
一开始,他以为那个在街头迷路的小女孩,是早川阳菜的女儿。因为她们长得太像了,连气质都一模一样,是那种温室的花朵,突然走失荒野的茫然和格格不入。她身上古典的东方神韵,也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她女儿。
小女孩说她七岁,叫三岛花音,他掐指一算,他和早川阳菜分开是八年前……
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他连忙把她带回去,她说不出自己的来处,他只好发动人脉,调取街头监控。
然后她说,她就是早川阳菜。
原来,这才是她和他的初遇。
不是在酒吧,而是在街头。
是初遇,亦是再逢。
两年内,他看着她长大,七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她隔几个月就出现一次,隔几个月就出现一次,而他被时间留在原地,依旧是三十出头的年龄。她的时间和他的时间是不对等的,她的身份和他的身份也是不对等的。如果从小养大一个女孩,又和她交往,按美国的法律,他足以进监狱。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是未来的她遇到了过去的他,他又怎么会把过去的她带回家中?交往于他而言已经发生,于她而言却还没有发生。他该怎么处理和她的关系?
他思考许久,决定和她保持距离,甚至开始逃避,想要把她推给朱蒂收留,但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一月又一月,他看着她脸庞上的婴儿肥逐渐褪去,看着她稚气的眉眼逐渐长开,看着她逐渐抽条,越长越高,然后她的眼神里出现了爱慕,她马上就要十八岁了,而他知道,十八岁的她将要遇到二十岁的他。
他从不相信命运,但如果过去就是未来,未来就是过去,是不是说明,一切早已冥冥注定?
但这绝不是他们命运纠缠的终点。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拿着他的人生之书,从死亡那一章向前溯行,不断和更年轻的他相遇,不断缅怀,直到抵达一切的起点,才停下脚步。
原来,她一直为他而哭泣。
不是别人,是他。
在去往莱叶山的路上,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在哭,直到终于受不了的那一天,下定决心,出现在了这里。
那个透过二十二岁的他所寻找的影子,就是三十二岁的他。
而他明知道她为此十分痛苦,也不能在未来告诉她真相,因为她告诉了他,她在属于她的过去,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
“发生过的必须发生,我在你的未来并不知道你假死的真相,如果你在未来告诉我,属于我的历史就被你改变了。而且因为是我告诉了你未来本应该发生的事,我也参与了对已知事实的改变,会和你一起暗堕成失去神智的怪物。 ”
“所以,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能被改变。不管那件事发生在过去,还是未来,只要对于某个人而言已经发生过了,就成了既定的事实。”
“是的。就像二维世界的火柴人想象不出厚薄,无法从纸面上画的方框里跳到方框外,我们以为时间是线性流动的,但于第四维的神明而言,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于那张纸上。所有人的命运,早已注定。”
“那你怎么能救下明美?我已经告诉你她失踪了,可能已经死了。”
“你不是真的知道她死了。没有人发现她的尸体,也没有人见证她的失踪或死亡,除非在第四维被神明开箱,她的状态没有人可以确定。”
所以,她就去做那个开箱的神明了吗?穿越时空,救下一个又一个人。
但她从朱蒂那里,已经明确知道了他“死亡”的消息,以及见证“死亡”的“证人”和“尸体”,又怎么能来救他呢?她还说,如果他没活下来,就要回到他死亡的前一天,但他并没有在那一天见过她。如果发生过的已经发生,她又怎么可能回去呢?
他不敢细想,这个问题太过可怕,而他很快也知道了答案。
即使是做那个开箱的神明,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时间穿越真的是礼物吗?对于被打乱时间线的他和她,会不会更像是一种诅咒?
她二十岁了,刚刚和年轻的他交往了两年,分手了一个月,但对于现在的他,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们的年龄正般配,而现在,他于她而言,还是太老了。
他又不自觉拿出了说教的口吻。毕竟,他上一次见她,还是几个月前。那时她十六岁,还是会听他话的小女孩,而他是谆谆善诱的长辈。他还没有习惯,做她的前男友,或者成为其他身份。转变太快了,他还留在惯性中。
于是她生气了,立刻离开,他甚至来不及挽留。
他更痛恨她这种能力了,别人家吵架,摔门离开,好歹还能追出去,他们俩吵架,她一消失,他上哪去找她?
上天入地、穿越时空,他做不到,但他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等待。她说是朱蒂告知的假死消息,说明她在未来见过朱蒂,但他不能去找朱蒂,因为波本紧咬着他不放,追着朱蒂和卡迈尔狂敲猛打。他一边等,一边找,终于再一次遇到了她,十八岁的她,还没有和他谈过恋爱的她。
“我可以叫您花音吗?”
他戴着冲矢昴的假面,看着面前的女孩,看着她眼中泪光闪烁,看着她犹豫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那是赴死的决心吗?
而他甚至不能阻止她。
“抱歉。”她说,“我是不是耽误了您今天的兴致,您陪着我,都没法玩了。”
“不会哦。”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漂浮在空中,像是用第三者的视角,审视着眼前的一切,“要是我的陪伴能让您心情好一些,我觉得今天就很值得了。”
“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必须要做吗?”
“必须要做。”
“为了自己吗?”
她点了点头。
是十八岁的她啊,已经走上了危险的道路,并将一路不回头地狂奔下去。
他看着她,一眼望穿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那一瞬间,所有年龄段的她在十八岁的三岛花音身上活了过来。
七岁的三岛花音,牢牢地抓着他的手,为回不了家而哭泣。
十岁的三岛花音,狡黠地和他辩论一妻多夫的合法性。
十四岁的三岛花音,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真地说要保护他。
十五岁的三岛花音,向他告白,被拒绝也不气馁,流着眼泪发出宣言,说她绝不后悔爱上他。
十六岁的三岛花音,再次被他拒绝,再次发出宣言,说她还是会追求他的。
二十岁的三岛花音,凭空出现在副驾驶,张口就说要带走他。
年轻的爱啊,火热、赤诚,凭着一腔孤勇,奋不顾身、飞蛾扑火。这份爱太沉重、太热情、太珍贵,包裹住他的心脏,将死水点燃,焚烧殆尽。
连敬语都忘了用,他差点就要说出真相了。实践已经发生的未来,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不归路,却又无力改变,让他的心脏重如千斤,连声线都不稳了。
“我想,别人阻止你,你也会去做的,对吧?”
“对……”
别伤心了,花音,阳菜,别难过了。
不去救,也是可以的,不要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没人比你更重要。
“还请务必小心。”他说,对着十八岁的她,对着二十岁的她,对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