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屋的备用站为 精品御宅屋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2 / 2)

又是一年冬。

屋里的暖气醺然,窝在沙发里抱着书的黑发青年已消瘦得很明显。

他晚上无法入眠,经常是白天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或看书时,才会无意识地睡过去一会儿。

贺桥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改变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是无法被感知的陪伴,和无法被听见的劝慰。

当池雪焰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又开始低头看书的时候,贺桥的指尖徒劳地穿过缓缓翻动的纸页:“不要再看了,好不好?”

今天他从书架上按顺序拿起的,是一本封面色彩很温暖的童话集。

而贺桥不再跟池雪焰一起看书了。

因为池雪焰根本是在逼迫自己看书,无法从中获得一丝乐趣。

他只是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了而已。

在他完成这种机械性的刻板动作时,心急如焚的贺桥难以再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而是用透明的目光一遍遍描摹着身边人,希望某种能帮他摆脱囚笼的奇迹降临。

这一次,他的祈祷好像真的实现了。

池雪焰翻书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将手中的童话集放在了前面的茶几上,片刻怔忡后,拿起了放在一边的玻璃杯。

贺桥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清脆的一声响。

想喝水的他没有拿稳杯子,墨绿的玻璃杯摔到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一地,水也打湿了拖鞋。

贺桥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用手去捡玻璃碎片,心又快要跳出来。

幸好,他捡了几片就不再继续了。

大块的墨绿碎片被随手放在了翻开的童话集上,压住了将要被风吹动的纸页。

池雪焰起身,没有穿被水浸湿的拖鞋,险险地绕过了那堆炸开的玻璃碎片,光着脚走到了悬挂在墙上的日历前。

再翻一页,就到了贺桥失约的那个月。

他仰头看着日历,光线勾勒出愈发清瘦的轮廓,目光静静的。

模样不会再改变的贺桥则凝视着他,低声道:“池雪焰,快一年了。”

“你该忘记我了。”

他很少这样叫他的全名。

重逢后不久,池雪焰就随口告诉他,可以叫自己小池。

那时他说:“好。”

贺桥没有问原因,池雪焰看着他一贯缄默的神情,却主动道:“这样听起来很像小孩。”

一个不太符合池雪焰气质的称呼。

一个更不符合他所作所为的原因。

但贺桥记住了,此后一直那样叫他。

其实他也很喜欢这个称呼。

明明是最普通的叫法,不够亲昵,但每每从唇齿间流泻而出时,却有种缱绻的味道。

池雪焰还是定定地盯着日历。

贺桥又徒劳地自言自语着:“小池,我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地方,只是一个活得很失败的人。”

“忘记我吧,好不好?”

片刻后,池雪焰收回目光,脚步缓慢地越过了他透明的身体,去拿扫把。

他格外耐心地收拾掉了溅落满地的玻璃碎片。

第二天起,池雪焰不再逼着自己看书了,他没有再拿起过书柜里的任何一本书。

电视倒依然开着,但也不再按照频道顺序轮流更换,而是始终不变地停在新闻频道。

家里太静,有背景音还热闹些。

贺桥觉得这种改变是件好事。

至少池雪焰摆脱了那些刻板无意义的行为。

日子很快到了他失约的那一天。

贺桥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直到夜晚降临,望着窗外发呆的池雪焰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他才放松下来。

一年后的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希望是自己的话在冥冥中起了作用,是池雪焰决定开始遗忘他,开始告别伤痛。

他注视了枕在自己怀里的人一整夜。

这是池雪焰陷入长期失眠以来,睡过最长的一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连神采都明亮了几分。

贺桥看见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明媚的晨光,嘴角微微上扬。

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贺桥很久没见到他脸上流露出这样轻松的神情。

他也跟着轻松起来。

池雪焰从沙发上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他刷完牙,洗了脸,然后抬头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贺桥听见他轻声说:“瘦了这么多。”

这是他第一次听池雪焰自言自语。

贺桥有些惶然地盯着镜子里倒映出的那个孤零零的人。

池雪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黑发,又对着镜子问:“你会认不出我吗?”

他想了想,随即颇为干脆地转身向屋外走去。

家门关上时,贺桥还没能从那句低语中回过神来。

他茫然地停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见漫进窗子的日色穿透茶几上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几道刺眼的亮光。

被突然放下的童话集始终停留在那一页,已随着时间流逝染上细细的尘埃,纸页上搁着大块晶莹幻彩的玻璃碎片。

轻微泛黄的纸页里,写着一个童话故事的尾声。

在风里飞翔寻觅的漂亮小鸟,望着陆地上早已消失无踪的干涸水痕,悄悄想念偶然相遇的落水小狗。

它浑身湿漉漉的,不愿谈起水的冰冷,只是照着小鸟的指引,报复似地用爪子毁坏着岸边的植物。

它已经变坏了,却依然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可现在只剩下小鸟孤零零的独白。

[我曾经觉得生命中有无数的快乐,快乐得连爱情都不太必要。我不需要另一只小鸟。]

[但你离开后,我忽然找不到哪怕一丝快乐了。]

[再也找不到了。]

[和你一起冒险的日子,好像才是真正的快乐。]

……

一小时后,池雪焰回到了家,两只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

全新的红色染发剂,和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其实他早就不想吃栗子了。

但这个家里似乎缺少了一种栗子的香味。

一年前就该有的香味。

他将盛满栗子的纸袋放在餐桌上,并不打算吃,正要走进浴室的时候,却被电视机里的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跨海大桥的规划已在推进中,将为这片美丽的热土带来崭新的未来,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初那座吸引了大量关注的简易人工桥……”

外景主持人手持话筒,不停地念着桥,很多很多个桥。

池雪焰听了一会儿,从日渐僵化的记忆里找出了一些熟悉的碎片。

他看过同样发生在这个地方的新闻。

大概也是一年前。

那时贺桥就坐在他身边。

他们偶然看到这则新闻,还聊了几句什么。

聊了什么?

他有点想不起来了。

池雪焰便不再想了,他看着那张如今空荡荡的沙发,闻见屋子里弥散开的栗子香味,忽然笑了起来。

他仿佛越过时光见到了曾经坐在那里对自己说话的人。

时间像大雪般飘落。

那差一点就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那个有轻盈雪花,最终却没等到芬芳栗子的黄昏。

如果人生能重新来过。

他想更早遇见贺桥。

在一切无可挽回地坠落之前。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

而他没能过好这一生。

在不看电视也不看书的日子里,无事可做的池雪焰总是望着窗外,反复想着日渐褪色的往事。

如果他没有去追逐缥缈的幻梦。

如果在被误解的时刻,他说:不是我。

那个从来都很固执的人会相信的,因为他的确知道池雪焰不说谎,他不会想到对方是赌气默认。

如果没有误解,他依然会为出了意外的阿姨付手术费,却不会再对陆斯翊有丝毫感觉。

他也相信陆斯翊会记得回报这份帮助,在那之后,他们就是两条彻底的平行线,恢复最开始时的状态。

他仍然拥有快乐完满的人生,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真正爱的人。

已过去的单方面追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错误,短暂的弯路,只要及时回头,不会对未来产生太大的影响。

人生来一片雪白,要在世上独行那么长的年岁,沾染上那么多的色彩,怎么会从不犯错呢?

活在自己的视角里,不免带着或多或少、各式各样的偏执。

自由的人会走错路,固执的人会走错路,痛苦的人会走错路,善良的人会走错路,天真的人也会。

只是有的错误太长,太久。

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每一天都离目的地更远了一点。

从很久以前开始,池雪焰就羡慕小朋友,因为他们犯的错误往往幼稚可爱,灵魂也剔透干净,最容易被正确的道理说服。

人生之初,万物洁净似雪,好像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早就遗忘了那些做牙医的遥远日子,此刻却异常清晰地记起了那一张张天真的脸庞,在诊室的百叶窗前,无需掩饰的欢笑与泪水。

而他已经失去这些情绪很久了。

从打通那个由警察接起的电话开始,池雪焰就失去了分辨快乐与悲伤的能力。

就像他也失去过坦然表达爱和恨的能力。

他现在只觉得很累,每一次呼吸里都透着疲惫。

每天都有日夜交替的二十四个小时,味道却是始终不变的麻木和苦涩。

他想好好睡一觉。

所以池雪焰带着染发剂,经过了厨房,再走向浴室。

以前他总是想不通,这个世界里有无数的未知与精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要靠安眠药才能换取新一天的到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他有了一个与他们相似的视角。

关于难捱的生活。

可他不喜欢吃药。

只喜欢吃糖。

他想起大学时,曾经有老教授训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乱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那天他用很认真的语气说:有,比如放弃在这个世界上乱来。

现在,是放弃的时候了。

他不再爱自己了,不再迷恋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再追逐那些充满惊奇的神秘未知。

他等了一年,四季苍白无趣。

他不再等了。

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在响着,池雪焰独自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用深红覆盖每一缕天生的黑,然后等待上色,再用水冲洗。

这次结束染发后,他仍然待在浴室里。

今天他没有漂发,染完的红发颜色很暗,不再耀眼。

比骤然大量涌出的鲜血更暗一些。

浓郁的液体淌过苍白的皮肤,流进雾气袅袅的热水,在蓄满水的浴缸里晕开,成了清澈的红,像被稀释过的甜蜜糖浆。

刺鼻的染发剂气味与鲜血的铁锈味交融在一起。

他放弃了这个世界。

在那个透明无措的怀抱里,在看不见的雪里。

指尖渐渐无力地松开,刀尖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冰冷的刀锋那么痛。

在那个下雪天,贺桥也是一样的感觉吗?

如果可以有来生,他希望父母一直是幸福的,不会为了儿子的一意孤行而感到丝毫痛苦。

他希望贺桥能度过没有恨意,纯粹美丽的四季。

他希望他的一生始终都是幸运的,美满无瑕的幸运。

即使那样会让他们不再相遇。

窗外一片晴朗,可池雪焰迷迷糊糊地想,好大的雪啊。

生命冰凉地流逝着,恍惚中,竟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幻觉中,风景飞逝,四季流转,孤独的冬天倒退回曾烂漫过的温暖,又或许是迈入了下一个冬。

他最后的心愿好像实现了。

不再有痛苦和压抑的四季。

可以被拥抱的四季。

在怀里的呼吸彻底消失的瞬间,那个游荡了一整年的灵魂忽然开始遗忘。

可贺桥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母亲,父亲……

还有那个在相亲结束后再重逢时,笑着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希望自己是个更强大的人。

他希望自己不要忘记彼此的命运。

也希望自己能在既近又远的地方注视着池雪焰。

如果他们产生羁绊的前提是双双坠入深渊,那贺桥宁愿不再爱上他,只要能看见这个生性肆意的人还好好生活着。

所以他想,如果,他不喜欢男人。

这是唯一一种他不会爱上池雪焰的如果。

虽然这个念头很天真。

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天真的人,也许从来没有变过。

在最天真的希望里,一切风景都在变幻,腐烂的梨子跃上树梢,凋零的花瓣重新绽放,消融的水珠凝结成冰,记忆与愿望模糊了界限。

公园角落里的小黄花点燃了即将枯萎的生命。

像是时光倒流,又像是迈进下一个崭新的轮回。

覆水蓦地收回,收拢到再次完整的墨绿玻璃杯中。

贺桥最后的愿望好像也实现了。

他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

唯独忘了自己是谁。

可在茫茫人海里流浪的灵魂毕竟需要一个身份。

流动的生命里,游荡的灵魂追逐着那抹飘然而逝的风,而风用光仅剩的力气,留住了一片脏兮兮的雪花。

贺桥的记忆回到了那个下着雪的寂寞黄昏,定格在那袋没能带回家的糖炒栗子上。

后面那段飘零如幻觉的记忆,被噪点覆盖,成了埋藏在冬天的秘密。

那些模糊斑驳的噪点里,只飘出一些没能被抹去的零落碎片。

池雪焰的死亡,不知来历的新闻,还有那些如果,充满希冀的如果。

他是个冷静理智、严谨缜密,以至于过分一丝不苟的人,他喜欢看新闻,对金融有天赋,又有与沉稳个性不太相衬的天真理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而他脑海里的绝大部分记忆与自己无关,都属于别人。

他像一个外来者,忽然走进了一个有着完整脉络的故事。

他记得这个故事,却不知道作者是谁。

这个故事,像漂浮在虚空中的一场旧梦,像本太过悲伤惨烈的小说。

开始了新生活的贺桥想,他应该是穿书了,来到一个拥有主角和反派的小说世界。

主角是陆斯翊和段若,反派是池雪焰和贺霄。

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配角,贺桥,恰好与他同名,也有相同的生日。

他成了贺桥。

但又跟另一个贺桥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他不喜欢男人。

比如他的心里没有恨,只有隐隐约约的遗憾。

似乎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一些。

只要能及时修正错误。

他非常顺利地适应了这个身份,日子眨眼间就到了“贺桥”与主线故事最初产生关联的那一天。

笑容温暖的母亲问他想不想去相亲,就当是认识一个新朋友。

贺桥看着相亲对象的照片,尝试与记忆里的画面对应。

他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母亲让他穿得正式一些。

他也照做了。

并且提前到达了约定的地点,看上去很重视这场相亲。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等待,看见一辆漂亮的宝石蓝跑车逐渐驶近。

片刻后,气质张扬的红发青年走进咖啡厅,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亲眼见到池雪焰,贺桥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耳畔细小却耀眼的黑色雪花。

这应该是原书里没有过的细节。

动荡交错的世界与有些混乱的记忆。

也许这是小说和现实之间的微小区别。

贺桥很快放下了心头的疑惑,单纯地为反派未来的命运感到可惜。

“你等了多久?”

“没有等很久,我也刚到。”

再标准不过的问答,接下来该谈论此刻的天气、来时的路况,再试着延伸到彼此的爱好、职业、家庭。

可语出惊人的池雪焰,突然开了一个有关领证结婚的玩笑。

他笑着描述出一种很坏的自己。

贺桥想了一会儿。

这恰好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

桌上的咖啡冒着热气,一旁的玻璃窗外,玫瑰色的黄昏那样美。

所以他认真地回答了对方的玩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