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偃这般做法倒不是跟对方还有几分感情, 只是双方关系在那里,总得面上过得去。程偃不愿意给其他人留下攻讦叙言的空子。
一人总有盲处,便是叙言玲珑心也有顾不及的地方,他这个当爹的也算有一二用处。
人便是如此,权高如天子也由不得心意来。总有诸多顾虑。
这些事程偃茶余饭后说给儿子听, 叫儿子心里有个数。有时父子俩在院子里对弈,气氛轻松愉悦。
待月亮升起,程偃笑道:“天晚了。早些歇着罢,明日还得当值。”
翰林院位于上京东长安街, 程叙言买的院子在内外城交接处的南面,是一座一进院子, 七八成新, 青砖黛瓦, 小厨房外凿了一口井, 取水很是方便。
每日程叙言做骡车去翰林院点卯,只用两刻钟。不像其他同僚多是住外城,有的甚至租住院子在城郊, 每日路上就得大半个时辰, 听闻翰林院里住的最远的需一个时辰, 一日来回实在够呛。
叶故租的院子比程叙言的小院距离翰林院远一些, 若不是叶故如今携有家眷, 他真想厚着脸皮蹭程叙言家去住。
翰林院里旁人听说此事,很快就传开了,羡慕嫉妒者皆有。
“…真是人比人得死,一个偏僻地儿出来的,怎的就中了状元买了院子,实在想不通。”
“怕不是那位背后结交势力了,哼,也是个脑袋不清的。”只是那语气里的酸意都要溢出来了。
程叙言对这些议论只做不知,若真有人问到他跟前,他只含糊道最近运气好,旁的不肯多言。至于怎么个“运气好”法,由得旁人去猜,他又管不着别人的脑子。
于是今科状元结交某方势力的流言越来越大,最后毫不意外的传至天子耳中。
天子微讶,一双锐利的眼中也带了晦暗:“是朕的哪个好儿子动作这般快。”还这般蠢。拉拢人也不知道低调些,这么快就闹到他跟前。
大内侍欲言又止:“圣上,暂时未可知。”
天子:“何意?”
大内侍就将翰林院里的流言原委一并道来,翰林院是出了名的清贵地儿,大家都是苦哈哈熬资历,互相一瞅你也这么窘迫呐,心里就平衡了。
谁知道某天翰林院来了个格格不入的人,人家好地儿住着,好吃好穿,若是世家子也就罢了,一介乡下书生凭啥。
于是流言之风就这么起了,至于有无推手,见仁见智。
天子转了转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少顷开口:“让人去查查。”
到底是他看走眼钦点一个“蠢货”做状元,还是背后另有隐情。但天子隐隐偏向后者,读书人文章可见其性,那年轻人不似冒进。
琼林宴上,堂堂状元让榜眼探花盖过风头也就罢了,还由得传胪和后面的进士一并盖过他去,想来是个大气性儿。
此事天子知晓,皇子们也晓得个七七八八。八皇子嗤笑一声:“还当他个状元多清高,原是早攀了高枝儿。”默了默,八皇子又念叨:“能比本殿好的,莫不是太子,老五,老十三?”
念着念着八皇子怒了,他堂堂皇子居然被个破状元嫌弃了。
听闻此事的官员们也对程叙言各有看法,心思深的私下调查,心思浅的也多是低位官员,跟风讽刺程叙言也伤不到程叙言什么。
程叙言如常去翰林院当值,这日他做完手里的活,有人来叫他。
侍读要见他。
程叙言虽然疑惑还是去了。他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没想到侍读只是与他对弈,侍读道:“本官听闻程修撰棋艺不错,便想与程修撰杀一局。”
程叙言颔首,二人猜子。侍读执黑先行。
屋内安静极了,只听得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声,侍读落下一子,忽而道:“程修撰不过十五便夺下小三元,怎的之后空了六年才参加乡试。”
“是下官学问浅薄。”程叙言落下白子,不紧不慢道:“那时下官年岁亦不大,便想着多学几年。”
侍读抬眸看了他一眼:“是吗?”
程叙言:“嗯。”
一盘棋下到大半,白子稳打稳扎,不知不觉将黑子包围。侍读微怔,随后叹了口气:“罢了,这局是本官输了。”
第二局程叙言执黑先行,这局他输了,两人对弈数局,程叙言与侍读对半开,他略逊于侍读。
侍读似是乏了,起身道:“今日到这儿罢。”
程叙言识趣退下。他走到门边时听得身后声音:“那些流言你莫放心里去。”
程叙言转身拱手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省得。”
待程叙言彻底离开后,内室走出来两人,侍读拱手行礼:“臣见过……”
天子摆摆手,免了侍读的礼。
天子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忽然道:“你怎么看?”
侍读:“程修撰在让臣。”而且让的很巧妙。若非侍读精于此道也瞧不出。这也是为何侍读来与程叙言对弈的缘由。
天子不语,良久倏地伸手,抓了一捧白子丢在棋盘上,好好的棋局散的看不出原型。
“回宫。”他大步离去,大内侍紧跟其后。
大内侍弓腰垂首,他怎么也没想到程状元的过往那般曲折。
天家的心腹都是能人,但凡发生过的事,只要有痕迹便能查个大概。
生母溺子,被过继,神智不清醒的嗣父,凭着半年求学经历后自学,考上秀才后又忍住功名诱惑携父万里求医,之后又遇水寇等等……
当真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