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
杜修从小二手里抢过酒坛子,跟着他祖父上二楼包厢,房门一关,他忍不住道:“祖父,您医术冠绝国朝,天下没有你治不好的病。”
杜兰:“呵——”
杜兰讥讽道:“便是华佗当世,也不敢这般自夸。”
杜修哽住。
杜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饮下,发出一声喟叹:“果然比茶水有味多了。”
“祖父……”杜修念叨。
杜兰靠在椅背,望着屋顶出神:“你三岁识药,认的第一个词是草药名,吃的第一口辅食是药羹,你难道看不出程偃的病症。”
杜修别开脸,就是因为看出才这般,否则他亲自动手为程偃治疗了。
杜兰垂首,打量对面的孙子:“不过大半载未见,你什么时候这么古道热肠?”
虽说医者仁心,可正因为医者见多生死,所以内心也比常人麻木。如许大夫那般见惯别离老去的人生常态之后,仍为世间真情动容的属于少数,其他医者还需要时间历练。
杜兰还记得去岁夏日,经他们祖孙医治的一个男人去世,男人的家人哭的肝肠寸断,两日后男人的妻子殉情。
杜修知道消息后也只是叹一句:命数如此。
骤然听到杜兰的问话,杜修一抬眼对上祖父洞若观火的眼睛,包厢的扇窗大开,一只小麻雀落在窗台,叽叽喳喳。
“我……”杜修低下头,犹豫片刻,杜修将他在货船遇险又得救的经过一一道来。
他在杜兰的对面坐下,抓了一把葵花子剥,轻微的碎裂声吸引小麻雀的注意力。它歪着毛绒绒的脑袋,豆豆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的葵花子仁。
杜修垂着眼:“我只是想,易地而处我不会比叙言做的好。”只要程叙言愿意,大可以在乡地滋润过日子,照顾好程偃吃喝,足是孝顺。
可程叙言不远万里带着他爹四处求医,淋过大雨,晒过烈日,翻过山峰,浑身狼狈的来到他祖父面前。
程叙言以为求他祖父治病需要什么天大的条件。其实不然,他祖父随心所欲,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而求医者能寻着踪迹找到他祖父,就已经通过考验。
求人者也需先自立。
他欣赏程叙言的毅力,因为被程叙言救过而更有感触。他现在闭上眼睛,脑子里还能清晰浮现,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介于少年与青年的男子手持斧刃杀敌的英勇模样,鲜血溅在空中,火光下,那血暗的发稠,仿佛腐朽又污臭的沼泥。只有那个鲜活跳动的人,是唯一亮色。
杜修在意性命,但外力无可抗拒时他也认命。能活着固然好,死去他也不怨。生命和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很明确的分割。只当是沉沉的睡去不醒来的一觉罢。可那样总归少些乐趣。
他还是喜欢仰头见青日,俯身怜花娇。同样是河水湖泊,盛夏是暖的,寒冬是冷的。
白白胖胖的葵花子仁堆成小堆,把小麻雀高兴坏了,在桌上蹦蹦跳跳,吃的小脑袋都不抬。
等到吃饱喝足,它拍拍翅膀飞走,如来时那般迅速和突然。
祖孙俩相顾无言,半个时辰后,上年岁的老者精神奕奕的离开酒楼,他负手而行,宽广的大氅在空中荡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杜修改道回院子,他得去安慰一下叙言。
深夜时分,程叙言出门透气,泠泠的月辉洒落一地,他站在院中出神。
“睡不着?”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程叙言回头,不是杜兰又是谁。
他赶紧一礼,杜兰摆摆手:“别整那般多虚礼。”
两人并排而立,程叙言刚才的愁绪被打乱,这会儿他看着身边人:“不知杜先生为何起夜?”
杜兰捋了捋胡须,淡淡道:“白日深眠久,夜里不知困。”
程叙言不再多言。
夜风寒凉,但一个年轻人火气足,另一老者裹着厚实斗篷,谁也未冷着。
吹了两刻钟凉风,杜兰转身回屋,他以为这个后生有话跟他说,没想到对方一句话也无。
院内只剩程叙言一人,他低头呼出口气,夜色里带着淡淡的白雾。
真要论疑惑,程叙言心里有好多问题,但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凌乱的发丝被风吹起,仿佛一只手温柔的拂过他的脸,可惜却没有任何温度。
黑暗总会退去,再过几个时辰,大地又会迎来光明。
程叙言抹了把脸,回屋歇息。
他后半夜才睡下,是以,次日起晚了。
外面旭日升空,厢房内只剩他一人,程叙言起身穿衣,但没想到一开门,程偃站在院子里,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柔的对程叙言微笑。
程叙言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易知礼手舞足蹈跟他解释:“杜大夫太厉害了,拿着银针在偃叔头上扎了一会子,偃叔就恢复神智了。”
程叙言如梦初醒:“爹?!”
程偃依旧对他伸出手,程叙言迟疑一会儿,终于走向程偃,在雅致的院子里,在温暖的太阳下,父子相拥。
程偃拍着儿子背部的手轻微颤抖,他想起货船上那个夜晚的事,满心后怕。
这个孩子多灾多难,旁人一辈子也遇不上的事,尽叫他受了去。
杜兰:“咳——”
程叙言呼出一口气,松开他爹,对杜兰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