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丸起火了,可没有人去救火,也没有人向外逃窜。迅猛燃烧的建筑物的倒塌声盖过了城里人呼救的声音,而侥幸能逃到城外的人大约也会受到铁炮的制裁——是乱臣贼子在城中放火,他们要用这一往无前的火势使北条家灰飞烟灭。
“公主,后院尚有能用的马,快向山中逃去吧。”
小田原城的城郭以北便是座土山,然而冬季结冰的山路难行,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都不会选择在冬夜上山。拉着我逃出居室的乳母脸上挂着涕泪的冰凌,她手中也执有一物正咣当作响。她将那东西塞给我,我借着上空的火光与月光看去,发觉那竟是被我父亲藏匿起来的北条家代代相传的名刀“山姥切”。
“不,我要去城中救人。纵火者要灭北条家,自然不会放过我,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活下来。”
后院临时搭建的马厩中仅有一匹连革物都没佩挂的马,我接过了乳母递上来的太刀,她随后便要跑去牵马。
“城里已经是……”
我拽住了乳母的身体,她强忍着哽咽吐出几个字来。话音刚落,上空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那是天守阁整个坠毁的声音。倒下来的天守的碎片压在起火的飞檐上,城堡的上部顷刻间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层层倾覆。紧接着我耳边又有大量的黑火药炸裂的声音,原来在城下看到的火药是为这场焚烧准备的。
“不……不要……雪华,雪华!”
临危之际,我没有想到兄长,也没有挂念起北条家百年基业,闯入脑海的是雪华的真如⑴之影。
“公主,趁反贼还没冲进来以前,快逃吧!”
“那你呢?”
乳母将我强推上马,她自己却丝毫没有要乘上来的意思。
“我要……”
话语卡在一半,院中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冲进院里的士兵鸣了铳,受到惊吓的马嘶叫着向后院敞开的门飞奔而去。被驮在马上的我拼命回头去看,我看到铠甲上印有鳞纹的武士用铁炮指着乳母的景象,这之后又是一阵刺耳的铳鸣……
我骑在马上,在深夜的山丘上狂奔。冷风无情刮过,我的手脚与面庞都被冻僵了,丧失一部分知觉的我似乎很快就要从噩梦中醒来。
若是梦就好了,梦总与现实相反,在梦中被掠夺的我醒来后就会重新拥有一切吧?
马停下了奔踏的脚步,没握住缰绳的我和怀中的山姥切一起被甩下来。遭受了如此疼痛的我却仍旧没有醒来。我在冻土上连滚带爬,最后跪倒在一颗岩石上。我使劲揉搓起被冻住的眼眶,直到结了冰的睫毛朝两边散开,而我终于能就此向山下眺望。山下的城堡仍在燃烧,只是建筑物已尽数崩落塌毁,如今的小田原城不过是一堆身处黑烟中的废墟罢了。
家族、兄长、乳母、爱人……我失去的一切,再也拿不回来了。
总听人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即将直面阎魔的脸孔也会神采奕奕。此刻我拔出手中的太刀抵上自己的脖颈,更深夜静的山间回荡起我惨烈的笑声来。
迎来这般结局的人生,还是就地毁灭好了。
山姥切的刀身被月光照得锃亮,煞白的刀光分外刺眼。比起切腹自尽,刎颈的痛苦不过一瞬,我不由得合上了双目,只是闭眼前仍盯着的刀刃上霎时间沾染了细小洁净之物。
天空中正落下的是雪花,还有一个写法便是“雪华”。
再度俯首眺望,降雪洋洋洒洒地纷落下来,细密的雪花一直下坠,最后在着火的废墟里雾释冰融。我明白我最为在意之物就是在那片废墟中为他人所践踏了,所以我还不能如此狼狈地死去,轻易逃避责任不过是弱者行径。
我将仍闪着银光的山姥切重新置入刀鞘中,这把宝刀不该沾上我的血,我要用它斩尽仇敌,我要用逆贼的鲜血为雪华祭奠。
我,是为北条家复仇的武士。
注释:
1.真如:佛教用语,指作为存在的终极形象的真理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