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真如坠雾中。
过去,他在梅里瓦下辖的小县城做赌徒,也曾被警察逮到过一次。他那时年纪轻,脸皮薄,连去警署接受教育都嫌丢脸。
如今,他成为了全城通缉的大人物,被镇暴部队当成定时炸弹警惕,下个车都需要出动三四名武装完备的中年特警。
心情倒没什么特别。
他被铐了双手,半梦半醒地走,听到百元店在放胡里奥的《鸽子》,peace and love——
刺耳的警笛让留真陡然清醒,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拿相机和智能机拍个不停;警察尽力维持秩序,用炸药探测仪去贴车后备,并拉起禁行线;穿白丝袜的女舞者情绪趋于稳定,脱离男伴的怀抱,站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磕鞋跟玩。
“扬!”留真的心开始狂跳。
警察让他闭嘴。他依旧执着地喊扬。
扬不回应,倒是身边的斐摇头笑道:“先生,不能恐吓哦。”
留真从未见过像斐一样修倩高挑的男人。毕竟,穿荡领的黑天鹅遇到留真,活不过两分钟就会被打成筛子。拿滑膛枪崩解美人,也算一种发泄。
然而,当下留真被捕,狼狈不堪的情况,又几乎可以确定是这位站姿矜贵的荡领黑天鹅一手造成的。他的眼角和嘴角弯弯,和煦温柔,又好像满怀恶意。无法想象,斐用了什么手段,又花费了多少时间,才从偌大的梅里瓦市,找出了消失得无迹可寻的扬。
不过,留真必须无视斐的提议,因为他的命脉依旧握在扬手中。
于是他抻着胳膊,与三名中年警察僵持,继续大喊:“扬!”
不是恐吓,而是恳求,求扬千万不要提妻子的事。
防爆警也觉得蹊跷了,问扬:“他为什么一直喊你的名字?”
“想跟我道个别吧。”扬装傻。
她推开挡路的斐,走到留真身边,将下车时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再会,陈留真。”
她用手比了一下科隆酒馆。鞋跟踢踢踏踏,和主人的沉着很不协调。
留真想起车后座上的那滩汗,又看了看她,认命地回答:“再会,扬。”
科隆酒馆已经被划入城市危楼办的拆迁名单。
老式的实木建筑,没做过防火防潮处理,承重梁几乎被虫蛀烂。扬走入酒馆时,就看到木梁上的半碗灯——几乎是悬空置放,卡在两槽虫眼里,掉下来就是一场火。
酒客很杂,大多上了年纪,步入不问世事的老成阶段。他们安静地品尝苹果酒,突然兴起,要追求更刺激的味道,就把鲜虾酱兑进来,喝得连纽扣都软塌塌的。这其中,穿米黄格子裙的罗伊托着腮,坐在冷食扒炉旁的木桌前,忧郁地望向窗外,尤为显眼。
听到开门声,她无聊地看了一眼新来的客人,一时没反应,过了几秒,才捂住嘴:“天哪,扬!”
扬在等罗伊的惊呼,等到了,便拍个巴掌,亮出扇一样的后背,让酒馆陷入安静。
她不在意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就在原本放消毒柜的空地上,重复掌与掌的击打,同时加重脚下的力道,将从昨天被掳到今天说“再会”时,鞋跟磕出的所有节奏串联,踩出急促的响板效果,只向着罗伊起舞。
罗伊还在发愣,年老的酒客们先看出一些门道,挪开凳子腾地方。店主人饶有兴致地问,需不需要古典吉他,并开玩笑说他会弹Almoraima。
可扬像是处在愤怒中的人,谁也不睬,径直跳上罗伊面前的桌子,掐住纤细的腰,对她说了声“抱歉”。
扬的腿上还穿着白丝,不够结实,手腕上还有没清掉的大力水手贴画,不够成熟,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踩踏失控的12拍,在桌子上跳弗拉明戈,夺走全酒馆的注意。
不太尽兴,扬又邀请罗伊上来。
罗伊羞红了脸,捂着裙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皮靴,鼓起勇气接住扬递来的手。
下一秒,她被卷入巨大的热浪,慌乱当中,只得驱动笨拙的四肢,追逐决斗般紧张的节奏。汗水自她的额角滑落,从紧抿的嘴唇边擦过。
“你的丈夫让我为你跳一支舞,”扬的话里有喘息,“他请我跳恰恰,但抱歉,我今天没有跳恰恰的心情。”
“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你跳的,”罗伊浮出一汪泪,“我爱他!”
“他也爱你。”扬将话带到,轻盈地转了个圈,来到桌子边缘,抬起手,变换一种Palmas(击掌)节奏。她的动作放缓了,勾着罗伊过去。
罗伊明显比之前放得开,主动上前:“他来了吗?在哪里?”
扬的节奏打得更慢,几乎落到单拍上:“他走了,出一趟远门,有可能很久都不回来。”
罗伊脸色通红:“那么,我会一直等他……”
这句话像反复记号,标停了柔缓的节拍。扬停了一秒,抬起眼睛看她。
罗伊动摇了。
烈马般的响板与踢踏声撞破了罗伊的心事,重新回到木桌做的舞台上。罗伊被扬的热情吓到,再也抬不动腿,在弗拉明戈炫丽而自由的肢体语言中,呆愣愣地接受嘲弄:专情有罪,守活寡有罪,对爱情的另一半一无所知,更是罪中之罪。
老成装不下去了。酒客已经放倒了酒馆里的所有凳子,充当卡宏(打击木箱)。
见罗伊不动弹,他们发出嘘声:“夫人,傻掉了吗?”
扬一把拉过罗伊,吻住她滚热的嘴唇:“夫人,快说你没有傻掉。”
醉后的老男人们为接吻而疯狂,大声吹响口哨。
等在酒馆门口的斐愣了一下,笑着眨眨眼。
罗伊既幸福又恼怒:“我好着呢!”她想起矜持来,跳下桌子,自我催眠:“我会一直等他……”
Palmas戛然而止。扬收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整理好白丝,解开勒得有些疼的头发,这才获得掌声与喝彩。
罗伊掉了很多眼泪,说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直到阖眼。
扬明白,自己已经夺走了留真最重要的东西,因而连“再会”都没有说,就出门了。
夜色里,斐如影随形。
“给妻子跳一支舞……什么时候,会有人用这种理由拐我走呢?”
扬不说话,用湿巾擦拭颈窝里的汗。
“看来,在大多数人眼里,我跳得还是不如你好。”
扬停住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乎舞的好坏,更愿意用皮鞋给市政厅擦地板呢。”
“好刻薄啊,扬,”笑声从身后来,“我可是抛下了市政厅的表演,连舞蹈服都没脱,找了你一整天,再说,没有厅长的帮助,怎么可能这么快找到你……”
扬的步子放慢了一点:“斐。”
她正色叫他,他也就正色回答:“怎么了?”
“刚刚那位穿米黄格子裙的,确实是陈留真的妻子,但她完全不了解陈留真,傻女人罢了。你过后犯疯或者歇斯底里都可以,找点什么沙袋打一打,不要向她施虐。”
斐剥离了黑夜,走到扬的身边,被街灯润色得温和善良。
他常常这样,微颔下巴,垂着深而美的眸子看人,似乎时刻都在期待能得到对方的怜爱,因此成了许多小小姐们的幻想对象。扬偶尔怀疑,只有自己能看到他眼里沉沉的血丝和碎发后隐隐浮现的青筋。
“好的。”出人意料的,他没有说什么讨巧的话,老实地答应了,并帮扬撩了一下黏在后颈处的湿发。
等两人走出老街,汇入梅里瓦的夜班人流中。斐才唉声叹气,埋怨扬将他当成下三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