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嗓音清脆,如珠似玉,“后来我外祖父将您这句话写下来,挂在书房,您如今去穆园,亦可瞧见。”
朝廷出一部分兵力和船只,船上货物及一应开支都由海商与舶主出,这一趟随国使出行,他们稳赚不赔,这样也省了朝廷开支。
郑源听得那话,愣了许久,这确实是他的宏愿,只是年岁已久,年轻时的豪情壮志已没入岁月的尘埃里。
他这个年纪,不上不下,该要做出一番功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哪怕未来不能执掌司礼监,至少史书上也能留一笔。
宁晏这个提议着实令他心动。
早闻这位燕少夫人是个通透人,甚得陛下与太后赞誉,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若是宁晏的主意,市舶司的官员或许犹有异议,一旦是郑源首倡,那谁也不敢质疑。
郑源在泉州本有根基,如今又是奉皇命而来,他的身份更镇得住这些当地豪强。
没有人不附和,堂内气氛为之一变。
自然也有人见不惯宁晏抢风头,抖抖索索提起钱庄借贷一事,
“小宁大人,既如此,那你还让百肆借银子作甚?若是郑公公此行能帮咱们带来单子,百肆坐等开工便是。”
郑源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宁晏笑着摇头,“不,郑公公下南洋还只是第一步,您此去,一是彰显我大晋国威,二是捎上我大晋海商去贸易,但最重要的,是由您将咱们开禁的消息传去南洋与西洋诸国,把开禁时间告诉他们,邀请他们在开禁那一日,来大晋参与开禁仪式,当场下订单,交货银,若是赶得快,回程便可捎回去。”
大家听得这,神色豁然一亮,“这倒是闻所未闻.....”
“我已想好了,当日下货单者,咱们可以少收税银,我记得市舶司先前给通关货物收税十之税三,那一日咱们可十税二,如此必定能引得他们争相来朝。”
宁晏说完,含着期待问郑源,“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这是她辗转反侧才想出的主意,郑源出使只是噱头,真正能给大晋带来商机的是南洋商人,郑源代表朝廷把消息传出去,将南洋商人引来大晋,他们带货物售卖要交税银,买一批回去还要交税银,大晋海商亦是如此,这么一来,光开禁那日的税银便是不计其数,百肆得开,双方来往越发稠密,这是最快能充实国库的法子。
她查过市舶司十年前的纪录,最高的一年税银曾到一百万两,而当时以物换物的时候犹多,倘若从今往后,全部改收定额税银,届时银子如流水归于市舶司,每年定期在泉州或番禺举行诸国来朝商贸宴,货单前仆后继,大晋商贸越发繁荣,税银可源源不断涌入国库,今后再也不用愁没银子打仗,户部也不必再捉襟见肘,国力蒸蒸日上,陛下实现中兴指日可待。
厅堂内好一会儿都静若无人。
众人过于震惊,以至一时谁也没吭声,也忘了做声。
直到门口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打破这片沉静。
“这个主意好!”
宁晏蓦地一顿,扭头望去,天地不知何时已雨歇云散,燕翎身着湛色的长袍,外披一件玄色的大氅,将一川水雾拦在门外,岳峙渊渟的身影,如华光万丈的玉,令这满堂灯火也失了颜色。
她清晰看到他薄唇一开一合,
“我以内阁辅臣的身份认可这项提议,郑公公,你说呢?”
燕翎目光始终凝在宁晏身上,她从来端庄得体,温柔大方,仪态形容挑不出一丝毛病,但面前的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绿袍,袍角沾染了些许泥污,头上的乌纱帽或许因赶路而略有歪斜,甚至可以清晰看到雪白饱满的额头被压出一丝粉白的痕,面颊有一抹碎发已垂下来,沾了些湿气黏在她鬓边,她的形容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狼狈。
但此时此刻的她,却像一团光,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那盘旋在心底的不安化作心悦诚服,一点点聚在眉心,又慢慢散去四肢五骸,心潮勇退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清晰的感官,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心往下沦陷,陷入堂间那唯一的一抹春色里。
郑源慢慢回过味来,听得燕翎这一声问,他由衷颔首,“没错,我也赞成,事不宜迟,我这就写折子递去司礼监,请陛下决断。”
厅堂内人声鼎沸,大家激动得眉飞色舞,消息从里面一层一层递去外头,所有的欢呼雀跃伴随零星一些争议与感慨,全部淹没在浪潮里。
燕翎随同郑源去到一雅间,当场写折子,一人递去内阁,一人送去司礼监,两份折子同时走急递发往京城,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三日可达。
这里可提前预备着,只要将消息送去,江浙一带的货商二话不说能将货物送来市舶司,各海商也不是吃素的,各家有各家的门道,年前定能出海。
宁晏被市舶司的官员簇拥着,询问下一步计划,
“我外祖父曾留下一幅航海图,我算过路程,咱们把开禁之日定在明年开春三月三,顺利的话,年前可出洋,半个月后抵达暹罗等国,回程再把他们都给捎回来,三月三是来得及的。”
正式开禁那一日,必定是万国来朝,千帆竞流。
那样的场面该是何等壮观哪!
宁晏嘴说干了,腿也站麻了,出门时,双股犹在打颤,回眸看向热火朝天的酒楼,光影斑驳,一张张笑脸如走马观灯从眼前晃过,那些海商与肆主犹在津津乐道,郑源乏累了,市舶司的官员簇拥他送回衙署。
宁晏与燕翎上了马车,就近回穆府歇息。
这一路宁晏犹在与燕翎诉说细节,并未察觉丈夫握着她那只手始终在颤。
将事情议定,她浑身绷紧的弦卸下,懒洋洋靠在浴桶里泡澡,泉州不兴烧地龙,屋内反而比京城要冷,如月好催歹催让她出浴,拿着一厚厚的绒巾将她裹住,宁晏裹紧自己坐在长条凳上,候着如月给她擦拭脚下的水渍,一面问,“世子呢?”
“在书房写信。”
如月替她擦干净水珠,将那双软乎乎的玉足给塞去缎面的绒鞋里,待要起身给她穿衣裳,却见宁晏已裹着绒巾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往内寝窜去,“世子不在,我去内屋里穿衣裳。”
屋子里烧了炭盆,比净室要暖和。
哪知扭着身撞开珠帘,却见燕翎坐在拔步床边喝茶,听到动静,抬目朝她看来。
宁晏脚步凝住,眨眼问,“你不是在书房写信吗?”
燕翎没回她,目光在她身上掠过,那绒巾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宁晏鼓了鼓腮囊,也懒得搭理他,径直往被褥里钻去,如月将衣裳抱了来,瞥见燕翎在里头,不敢进去,呐声将衣裳搁在珠帘边上的凳子。
燕翎瞥了一眼,没去帮忙拿,反而往床榻坐了下来。
躺在被褥里的宁晏有些傻眼,朝燕翎努了努嘴,“世子,你帮我拿一下...”明明看到了却不拿,他什么意思。
自离开酒楼,他就有些不对劲,眼神沉得很,仿佛是暗流过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