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不紧不慢地盛上铁水,疾步跑到花棚下,拿空棒使着巧劲一敲,铁水飞溅丈余高,又叫棚顶柳枝割碎,骤然炸开一大片金色光点。
“啊!炸开了!”人群沸腾。
打花者一个接一个,绕着圈穿过花棚,万千金色的流波似雨,一朵朵漂亮的金花尽兴绽放。
鼓乐咚咚跟进来,前头暖场的舞龙舞狮队也摇头摆尾地进来了,十人长的舞龙队竟也敢从花棚底下穿,专挑金花最盛的时候猛冲。
龙身抖索干净身上的火苗,两侧的百姓扯着嗓门笑道:“这就是龙穿花!穿得最好最威风的要拿头奖哩!”
唐荼荼与火结着孽缘,每回不是烧着别人,就是烧着自己,她看见火就有点头皮发紧。
这龙身薄薄一层红缎子,妥妥的易燃物。她仔细盯着火龙钻进花棚进出好几趟,不见人受伤,才安下心看打铁花。
龙身上没挂彩灯,穿花前是通身黯淡的,可在那一瞬,迸溅的铁花像被龙身破开的金色雨帘,片片龙鳞闪着金光,颇有点涅槃重生的祥意。
唐荼荼看痴了。
茶楼上有人作画,谷场两头有诗人作诗,什么千树万树金花开,什么金碟翻浆如雨坠。
她不会作诗,也想不出花里胡哨的赞美,只揣着一肚子俗人的朴质与浪漫,感慨道:“真美啊。”
晏少昰终于从她身上挪开眼,吝啬地给这群打花匠分去一丝目光,认同道:“确实不错。”
“豫晋打铁花之首,要数河南确山——天津铁矿太少,头些年,知府奏报称在北边的蓟县找着了大片铁矿,高炉都造了十几座,等钦差去了,才知剥开上头那一层,底下是个贫矿,料子杂,出铁少,造点农具都经不住捶打。”
唐荼荼:“……?”
她扭头,不知道殿下怎么忽然来了句这个,循着这个思路半天才想明白。
“二哥意思是说,打铁花打得好的,一般都挨着有铁矿的地方?”
他说话言简意赅,总是省略掉自己的思考逻辑,讲出来一句,背后实已经看了三步远,聪明人才能跟上他的思维速度。
唐荼荼瞪起眼,重重一撞他肩膀。
“嗐呀!你别扫兴啊,看景儿就是看景儿来了,二哥你这,上午研究市容市貌,下午寻思民风世情,晚上看个铁花还要琢磨铁矿储量?您快给自己脑袋放放假吧,这好不容易休息两天。”
晏少昰虎口罩在唇边,定不住脸上的笑了。
但唐荼荼思维发散,被二殿下带跑偏了,难免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
天津知府发现了铁矿,还不等钦差带着圣旨下来,就兴高采烈地开始垒高炉,这只能是因为盛朝疆域内的铁矿不够用了,大兴军武,用的全是矿,一旦发现新矿就能充实国库,这是大功一件,知府贪功冒进了。
“其实,铁矿勘测也是有办法的。”唐荼荼慢腾腾说。
“拿些小矿石做成标本盒子,画上图,配上文字说明,办一些矿石展览,弄点小奖励,教百姓、尤其是山间百姓学学认矿的知识。”
晏少昰听进去了,徐徐消化透这一句。
“继续说。”
唐荼荼:“山间百姓学会认矿了,叫他们干农活、打猎时多注意些——比如要找这铁矿,看见路上有铁帽露头了,底下就一定有铁矿。”
“问题是发现了矿,不知道底下矿源贫富,等用尽人力、大费周章地挖开,结果底下就薄薄一层矿皮,深处什么都没有,这就麻烦。”
“想知道矿有多深,好不好挖,可以分点凿深井,带着磁石下去测测底下有没有铁矿,面积有多大,取样本炼一炼试试纯度。”
“咱们现在没有大型钻井机,全是露天开采的,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节省人力了——要是下挖三丈、五丈,到了这深度,用磁石还测不着磁力的,就可以放弃这块地方了。”
这没被工业革命碾过的时代,裸露的矿山想是不少,一直纵深往下打,反而容易因为地形探测不充分,出现大规模矿难。
唐荼荼:“总之,深挖乱采是大忌,不如多报矿,多探矿,要找那种面积大展开的富矿区,浅浅地挖——至于危险的深部矿,就留给我们后人想法子吧。”
矿石资源在人类历史上彪炳万古,可带来的灾难也不胜枚举。
唐荼荼越讲,越觉得不放心。
她专精的是城市规划,却也跟着科研站的老师接过荒地造林项目。晋省基地周边有许多挖空后填了土方的古早矿坑,土方填得松散,上头别说是大型作业了,底下矿坑连一场小地震都禁不住。
唐荼荼提着心,给自己的话糊了一层补丁。
“挖浅矿也要考虑土方回填的,回填意思是……不是把有矿的这片区域挖下去就行了,平原挖掘可能还好一点,要是山区作业,你把这片地方挖空了,周围山势挤压,就容易塌方。”
天太黑,唐荼荼没笔没纸的讲不明白,一砸拳,“等下回,哪里发现新的矿脉了,二哥喊我一声,我去帮忙做勘测,你把车马茶水费备够就行。”
晏少昰笑了声:“好。”
漫天的火树银花里,他两人一齐齐说着扫兴的话,脑回路对上了,反倒有趣起来了。
打铁花散了场,两人踱着步回了县衙所在的大街。车夫赶着马车,隔了几十步远远缀在后头。
离家越来越近,唐荼荼脚下越慢,到巷口时,她停住不走了。
手心有点痒,她攥了攥爪尖,忍不住鼓捣他:“二哥吃宵夜么?这条街上好吃的挺多的。”
晏少昰垂眸笑了声,他今日笑得太多了,比往常一个月还多,又道一声“好”。
他没用宵夜的习惯,今儿晚饭用得早,确实有些饿了。
廿一唇动了动,知道殿下对时辰有数,没提点什么,只探身去马车里取了一件大氅,给主子披上,是在隐晦地提醒他时辰不早了。
唐荼荼:“好嘞,有忌口没有?这边的夜市没什么素食,炸鸡、烤鸭、烧鹅、煎鱼,腰子,羊杂,偶尔蹦出来几样素食摊子,也是酸辣萝卜、熏卤千张这样的,二哥你吃什么?”
字字入他左耳,又从右耳飘出去了。晏少昰没仔细听,也点不出什么,“尝尝你的口味,你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