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杜仲留宿衙门的第二天,神医之名传了开,赵大人做事稀松,人情关系上却又精明得厉害,在府里设了家宴,把杜仲请上贵宾位。
老爷宴客,厨房自然用尽十八般能耐,一顿饭鸡鸭鱼肉蒸烤煎烧上了个全。
席上赵大人热情,赵夫人体贴,侍膳的婢子眼睛尖,什么菜都往他碗里夹。连唐老爷也频频劝“少年人,要多吃点”。
弄得杜仲面色难堪。他又不是多话的人,硬着头皮全吃下去了。
吃完蹲在院角干呕。
把唐荼荼吓一跳:“你怎么了?”
杜仲在难言的窘迫里沉默片刻,才低声说:“……我吃不得荤腥。”
唐荼荼脸上烧得慌,想起出门前答应王太医的,她嘴上应承人家会把杜仲当家人照顾,一忙起来就忘到脑后了。
可他不止不吃荤腥,第二天的小葱拌豆腐、冻柿饼,也一口没碰。
唐荼荼回去想了又想,才想明白原因。
受过宫刑的人,可能肾脏不好……油腻的,容易结石的,会加重肾负担的东西全都不能吃。
唐荼荼每天去厨房盯一会儿,专门给他配个餐,她虽然没正经学过营养学,但靠着零七碎八的常识也能弄出个营养搭配来。每天给杜仲送过去的食谱尽量丰富,回头看看剩菜,留意他吃了什么,没吃什么,几天过去就有数了。
杜仲不吃猪肉,不吃鸡鸭,兔子肉会吃一点。
羊肉吃清炖的,不吃酱爆的。
他吃一点鱼,不吃虾蟹,可能是虾蟹寒气重,也可能是虾蟹嘌呤高,更容易致痛风和尿结石。
他不吃豆腐,不吃鸡蛋,不喝豆浆豆腐脑。噢,古医竟摸索出了植物蛋白对肾脏有损的道理。
……
唐荼荼小心护着他的自尊心,只观察,从不问,短短几天列满了一个小本子。刨去他不吃的,就不剩多少样了。
怪惨的。
她拿回去给家里的厨嬷嬷瞧。
十来页,记得密密麻麻,看得厨嬷嬷直咋舌:“这是打哪儿来的金疙瘩?下奶的妇人都没这么讲究的。”
唐荼荼含糊带过:“人家是大夫,吃得仔细点,延年益寿嘛。”
嬷嬷一想是这个道理,乐淘淘去研究延年益寿的秘方了。
第192章
十几位伤病号都有家人来接。刚把伤员送进来的那天,家属全吆五喝六的,闹得两头难看。
这会儿要走了都挺热情,各家都备了礼,从吃喝到穿用全有,堆了满满一桌。
赵大人一拂衣袖,光风霁月地表示“分内之事,不能收”。
奈何唐荼荼和杜仲眼皮子浅,满口“您客气了客气了”,把里头的金银清点好,数出诊金和药品的钱来,贵重礼物全退回去,倒是把新鲜蔬果和几匹绸布全留下了。
“你们俩……”
赵大人噎得不轻,唏嘘着少年人不懂事,摇头晃脑地走了。
胡嬷嬷伸长脖子瞧着他出了院门,啐了一声:“这老家伙,诊金都不要,到时候衙门一核账,亏空的岂不是得咱家贴补?”
“背后不说人,别给老爷惹麻烦。”唐夫人展开那几匹布料看:“绸子都是好绸子,杜仲你来,我给你量量,回头裁几身衣裳。过年的新衣再不裁就迟了,你爹娘都不在跟前,就叫我过个干娘瘾吧。”
杜仲愣了愣,唐荼荼推了他一把:“过去呀。”
这少年局促地抿抿唇,走过去,他没劳烦唐夫人和胡嬷嬷动手,自己拿着绳尺量了腰宽。
唐夫人笑了:“光量腰宽顶什么用?还有肩膀和胯宽。”说着和胡嬷嬷一人一头,拉着绳尺绕着他缠了一圈。
杜仲整个人僵在那儿,他极不习惯和人有肢体接触,举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幼年失怙,连爹娘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师父年纪大了,揣着一肚子良医救世的大理想,于生活琐事上操心不了那许多。
什么量体裁衣,杜仲还是头回体验。
一抬头,看见唐荼荼眯着眼睛,笑得腮帮子圆鼓鼓的。杜仲有点恼,又奈何不了这两个妇人的热情,丧气地垂下了眼睛。
赵大人身上有诸多缺点,他好大喜功,偏又胆小怕事,极其好面儿……但这人身上也有一个很值得说道的优点,就是不恋权。
赵大人过完年二月就要离任了,这程子忙着与各大家族的宗亲族老套情分。
京官与地方官不同,京官升与贬,全凭上头人一句话;地方官,尤其是知县这样的一地父母官,论起功过,一半要看你在任时做了什么事,另一半出于民之口,民心向背会成为考绩的重点。
要是清官、好官,离任前都有本地德高望重的人给写功德书,夸夸这官员任上干得好。
干得不是那么好的、没能为治下百姓谋着福祉的官,就得从人情上走动走动,互相行点方便。
唐家人每天在县衙里进进出出,赵大人不在衙门的时候,县丞、捕头、师爷全把唐老爷当成管事的,几人坐在正堂里议事。
真要论起来,唐老爷一个还没上任的来主事,这明摆着是越俎代庖。赵大人看见了却还挺高兴,乐呵呵说:“振之,真好啊,你上手快,我心甚慰。”
唐老爷揣摩观察了好几天,发觉赵大人是真的乐,毫不顾忌与他一起主事。年关政务多,各县要统计收成、要管控粮肉市价……
他全与唐老爷商量着处理,每天“振之你来”,“振之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