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先生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少爷院里出去了,要不是袍子侧岔太短,步子迈得大会趔趄,他怕是能当场跑起来。
唐荼荼拦不住他,只得让叶先生跟上去。
“让他们别一齐笼统地买蔷薇水,多贵啊!跟掌柜的问问这玻璃是哪儿来的,看看是大食那边产的,还是咱们京城自己的匠人做的,去见见厂里的师傅。”
“这哪用姑娘提醒?”叶三峰大笑道:“我学生意的时候,你娘还是个不会拨算盘的黄毛丫头呢!”
他在唐荼荼脑袋上呼噜一把,喊着“挂书”追出去了。
院里静下来。
唐义山望着妹妹留在桌上的那几张图,五味混杂,极慢地问:“荼荼,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的?”
唐荼荼眼皮一跳,僵站在院门旁没动。
她这“异人”身份,在二殿下面前瞒得最狼狈;与华琼见面少,原身跟她本来也不大熟,没露陷一说。
唯独在唐家人面前,唐荼荼从头到尾没用心隐瞒过。
甚至会想,他们要是看出来了,就招了吧,坦坦荡荡讲了罢,总得给人家一个交待。
“我……”
唐义山轻唤出一口气,起身,给她整理好这几页图纸,如往常一样明朗地笑起来:“你打小就爱胡写乱画,总看些杂书,原来你看的那些杂书里竟有这么妙的学问。”
他声音轻快,是真的在笑。
可是垂着眼睛,于是唐荼荼没能分辨清楚他的心思。
是没发现么……
她背上的汗慢慢落下去。
“哥,你知道牧先生为什么不考会试么?”
牧先生算不上天资聪颖的人,可书读三千遍,成不了奇才,也得是个大才,论知识渊博少有人能比。
他屋里的书从书架堆到地上,又慢慢侵占了少爷的书房,平时深居简出,缩在一个遍眼是字的书屋里,每一天如痴如醉地受着学问给养。
可出了这间屋,牧先生就寸步难行了,得时刻盯着地上的台阶、破砖、碎石,不然一抬脚就能摔个大马趴。
唐荼荼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苦。
唐义山道:“爹跟我说过的。六部和各大衙门每年都会帮扶寒门士子,叫‘避让贤路’。”
“这是曾经文忠公欧阳修对东坡先生的赞誉,他爱极了东坡先生文采,说其诗词读来快哉,便与友人盛赞道‘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哥哥学问有所成之后,说话爱引经据典,讲得很细致。
“各大衙门效仿先贤,会在每回乡试中择选自己看中的寒门士子,给些资助,等考上功名后,这些寒门士子多数会被招揽入各部,从小吏做起。”
噢,提前圈定看好的人才,唐荼荼挺理解。
“牧先生,就是爹前些年资助的寒门士子。”
“乡户人家难出读书人,出一个,就是十里八方的大才子。一路靠着官府贴补念书,没受过什么穷罪。可惜牧先生少年时读书手不释卷,熬坏了一双眼睛,视物只能清晰看见一臂远。”
唐荼荼心忖,那可能比800度还高。
唐义山接着道:“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读书,能看清字就行。只是牧先生考进士那年,考完之后礼部复核,正好抽着他。”
复核会抽些考生再考一回,看看有没有靠舞弊混进来的漏网之鱼。
为防考官泄题,复核都是主考官临时抽签选题,题目便没制成小册发给每个考生,只挂在考台上,大喇喇挂了一张。
“爹说,那是拳头大的字,可牧先生眯着眼睛死活看不清,招手呼唤考卒,也没人理他,他只好慌慌张张地问旁座考生,问那题目写的是什么。”
“正好主考官拿人立威,点了他个‘考场作弊’的罪,他陈情,考官只当他是辩解,押入监牢羁押三月,还抹去了功名,这辈子不能再考科举了。”
“从牢里出来以后,牧先生便心如死灰了。爹爹怜惜他学问,收进咱们家里给我当先生。”
唐荼荼和哥哥对视一眼,望着大门各自叹了口气。
“牧先生天天耳提面命,叫我珍惜目力,要不是先生念叨得勤,我怕是也要坏了眼睛。”
唐荼荼悚然一惊,唰地扭头:“你眼睛也不好了?”
“看远处有点模糊……”唐义山讪笑:“但没那么糟,从这儿看到二门还是不成问题的……”
唐荼荼脑壳疼。从这儿到二门就二十米,近视的度数都会越来越高的,他致学之路才刚开了个头,就要准备当个四眼了。
珠珠满地跳着砖格子玩,唐义山问她“你温习功课了么”,那丫头做个鬼脸就继续蹦哒了,一双不爱读书的大眼睛布灵布灵闪着光。
唐荼荼松口气,这丫头倒是能远离近视了。
那一整天,直到入了夜,两位先生也没回来。
唐荼荼在院儿里等了半个时辰,到了坊门击鼓落钥的时辰了,也没等着人。
这两个京城通对大街小巷比她熟悉得多,唐荼荼也不担心,回屋,画了一套眼保健操姿势图,又回想了几条护眼小窍门,也一并写上去,打着哈欠睡下了。
十七那日,飘了些小雨。
中秋休沐两天,今儿各衙就要开衙了,唐荼荼不敢再耽搁,清早雨一停就出门了。
马车快要到工部时,又淅淅沥沥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