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有些吵嚷,王萱没听见许崇说话,心里有些感慨:她少年时,元稚、许崇和萧睿,占据了她多数时间和记忆,好似亲人一般。长大后,因为种种原因,她与许崇、萧睿渐行渐远,许崇是个闷葫芦,萧睿自觉当年失了面子,都无法对她坦诚以待,那份纯稚的友情,也渐渐消磨殆尽了。
她并不遗憾,只是有些怅然。
众人到大报恩寺,已经巳时过了,裴寄坐在大报恩寺偏殿的莲花池边,抱了个硕大的瓷盆,一把一把向下撒着鱼饵,边撒边念叨,催促那些鱼儿快吃。
殊不知他身边的小沙弥已经急得两眼发黑,左右踯躅,不敢上前制止。
鱼是不知道饥饱的,只要有吃的,它们就会蜂拥而上,不论自己还吃不吃得下。
大报恩寺是国寺,辉煌壮丽,占地极广,共有八十一殿,合九九之数,各有特色,还有山后的碧水潭、山腰的寻云亭、山涧的一线瀑等几个观景点,他们的素斋和碑刻也极出名,因此香火鼎盛,每日都有无数京都人士前来参拜。
当年太医宣布养不活的安阳公主,也是在此地长成,如今十分健壮,在京中胡作非为,堪为大报恩寺一大污点。
王萱带着王苹、王荔下车,许崇亦步亦趋,既想靠近王萱,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好在接待的小沙弥不知内情,见了王家的徽记,连忙上前作揖,道:“可是王家贵女?裴小公子已经等待多时,吩咐小僧在此守候,请随小僧来。”
“劳烦小师父带路。”
王家姊妹皆是相貌出众,从容大方,就算戴着幂离,也能从她们绰约的风姿中看出大家闺秀的气质,一路走过去,引起无数惊叹。
众人才到偏殿门口,便听到了裴寄的声音,隐隐压着怒气,好像在与人争辩。
连王荔都有些诧异,裴寄虽然调皮爱闹了些,但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很有分寸的,毕竟裴家的教养在那。
“裴氏竖子,也敢在此玷污佛门清静之地!”
“你说什么?!”
“本世子说,你裴寄,就算有东宫撑腰,也不过是靠着祖荫的脓包;你父亲裴献,既不出仕,对国家百姓毫无作为,竟然敢妄称‘安公’,居名士之首;你们裴家,世代公卿,落到你父子手里,真真是堕了世家之名!”
那人声音尖啸,听起来怨气极重,但王萱越听越觉得熟悉,待入门一看,果然是许久未见的萧睿。
萧睿恨裴寄,恨裴家人,都很容易理解。
因为裴稹是半个裴氏子。
裴稹的出现,夺走了他的身份地位,夺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萧睿是一个飞扬骄傲的人,从前明成太子还在的时候,他就敢在先太子面前讽刺其身体不好,寿年不永,因此被文惠帝狠狠罚过,过年祭天祭祖的时候,都不让萧睿进皇室宗祠。
他一直以为,那个位置是他的,也一直以为,那个京中最高贵、温柔、漂亮的女子,是他的。
“宸王世子慎言!”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落在萧睿耳中,有如晴天霹雳。
王萱怒容满面,快步走到萧睿面前,宽大轻薄的衣袖被金丝银线织就的仙鹤压住,八风不动,端庄优雅,较之往日轻灵单薄的姿态,多了几分雍容。
唯独她手挽的披帛,被风扬起,可以窥见一丝衣带当风的蕴藉脱俗。
“皎……皎……”萧睿一见王萱就慌了神,当年他在正清殿请旨求娶王萱,被文惠帝狠狠唾骂了一番,又被家中父王母妃压制,去相看京中勋贵人家的女儿,被人挑挑拣拣的屈辱感淹没了这个自尊心过强的少年,他开始章台走马,流连酒肆,开始顶撞父母,甚至搬出了王府,到处飘荡,无所事事。
他不敢再去丞相府,也不敢再同元稚、许崇来往,与过去的一切做了决裂。他心中有愧,觉得皎皎是为了求婚一事,才不得不回琅琊避难。
“宸王世子,你我也算故交,念着旧日情分,我想提醒你一句,安公名士风流,淡泊名利,有他在士林一天,便是精神的标杆,激励无数少年读书入仕,为国效力。裴氏是百年世家,人才济济,为国捐躯者不在少数,你这般侮辱他们,为君子所不耻!还有,裴小公子是我的朋友,他少年天真,敏而好学,将来也会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而宸王世子你,随意论人长短,当面辱及他人先祖父母,实非君子所为!”
裴寄站在一旁,看王萱气势汹汹地为他辩驳,目瞪口呆,他还没开口呢。
算了,我还是喂鱼去吧。
萧睿听了王萱的指责,两眼通红,目眦欲裂,心中想道:“你不懂!你不懂!都是因为裴稹!都是他,抢走了我的一切!”
他胸中怨气冲口而出,道:“嘉宁县主,你如此言辞咄咄,来指责我的过错,那你可知,我心中对你的情义?为了你,我不惜触怒陛下,违逆父王母妃,失去了所有一切,借住在大报恩寺,连皇城都不敢靠近一步!裴稹成了太子,所有人都夸赞他英明神武,拿我出来作比较,说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说裴氏高贵,我却觉得,裴氏龌龊!裴稹不过是个外室子,血脉混淆,本来连宗牒都不能上,可所有人,都因为他是裴氏子,相信他的出身无误!裴氏,裴氏,高贵吗?还不是出了一个与人私通的‘贵妃’,呸!”
第90章 故交决裂
萧睿骂得激动不已, 连许崇都听不下去,上前按住他, 劝他不要再说:“世子,此处人多口杂,又是佛门清静之地……”
“你一个败将之子, 凭什么对本世子指手画脚?!”
他怨愤满腔,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针对他,都对不起他,连骂许崇, 都是追着他心中的隐痛骂, 丝毫不留情面。
王萱冷冷盯着他,乌沉沉的眸子透不进一丝光芒,那眼神陌生极了, 萧睿恍惚觉得, 眼前这个人他从未熟悉过, 好像从前欢笑的时光,都变成了泡影。
“皎皎……”
萧睿慌了,伸手去拉王萱的袖子,被她无情甩开,又想用手去触摸她的脸, 王萱怒不可遏, 反手一挥,给了萧睿一个响亮的耳光。
空气凝固,片刻不停的蝉鸣都停歇了。
“萧睿, 从今以后,就当我王萱从未认识过你,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王萱说完,拽着发愣喂鱼的裴寄,两个恍恍惚惚的妹妹,离开了偏殿。
许崇伸出手,想要叫住她:“皎皎——”
萧睿是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说话口无遮拦,从来不知粉饰,王萱也很明白萧睿今天这些话是在冲动之下说的,但她还是生气了,从前萧睿冒犯了她本人,她都是一笑置之。因为他们四个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许崇总觉得,王萱应当对他们两个有所不同才是,可今日看来,她心底已经对两人画了一条底线,这条线,谁也不能越过去。
是那个人,那个觊觎皎皎已久的人。
“萧睿,你今天说的话,太过了。”许崇叹着气,萧睿毕竟是他唯一的同性好友,年少时的所有一切,都与他分享过,就连爱慕的人,都是同一个。
萧睿茫然无措,一滴泪水忽然落在他的手背上,炙热得吓人,他也明白了王萱反目的原因,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抛弃了。
“王萱,我会让你后悔的!”
王萱走远了,还觉得心底有气,萧睿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分寸,从前他说些胡话冒犯了她,王萱看在元稚的面子上,全都容忍了,今天他竟然那样诋毁先生,这是王萱无法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