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啊,帝王之爱何等广博,他爱这秀丽江山,爱至高无上的权势,爱摆弄人心的快感,他的爱,不属于一个人,更不会属于一个干净得像雪一般的女人,或许此时,他还愿意只爱你一人,但以后呢?你虽然生长于世家门阀,却有一股与这天地格格不入的气质,如果把你放在深宫禁苑中,你只会枯萎、衰竭、随风而逝;而他,在权势物欲的侵蚀下,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猜疑、杀戮、背叛,与你背道而驰,到那时,你们的爱,还能如此坚不可摧吗?”
“他曾说过,‘心有明月’,明月不是我,也不是你,其实是皇位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虐文啊,大家不要误会。
第70章 所谓巧合
“阿姊, 方才你同钟家阿姊说什么了?她怎么哭了?”王荔跟着王苹走过来,却见钟灵捂着脸, 呜呜咽咽地跑出去了。
王萱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或许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吧。”
王苹下意识地看着王萱的眼睛, 想要从中寻到什么端倪,但王萱一脸波澜不惊,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钟灵和钟夫人的性格,王苹是知道的, 她本不想让王萱去给钟灵铺垫名声, 但当她将此事告诉了祖母后,郑氏反而转过来劝王萱应邀赴宴。王苹知道,她们母女没有坏心, 只是与寻常人一样, 抓住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 为自己谋取利益,而她与钟灵交好,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真正的朋友,哪需要互相恭维呢?
王苹发愣的时间, 王萱已经如闲庭信步般, 缓缓走了出去。三姊妹上了马车,王荔从暗格里拿出糕点来,一边捏着吃了两口, 一边蹭着王萱的肩膀,问她:“阿姊,你就告诉我嘛!钟明月就像一只花孔雀,时时刻刻都要开屏,显摆她的才艺,还喜欢不分场合地揶揄人,虽然没有恶意,但次数一多,就令人厌烦了,阿姊有什么好法子,能把牙尖嘴利的钟灵辩倒,这可真是人间奇事!”
王荔没有什么心眼,向来凭感觉判断人的好坏,好在她的感觉还算准,到如今还没看错人,但凡她莫名其妙觉得厌烦的,最后都被印证,其实表里不一,口蜜腹剑。
“她说,太子会是个很好的帝王。”
“嗯?”两人一头雾水。
王萱笑得狡黠,钟灵那番话,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是对的,可对于王萱和裴稹,大错特错——王萱并非如她所说,不问世事,不争不抢,遗世而独立,裴稹也不像普通的皇储,他的太子身份,并非偶然揭穿,而是精心设计过的。
裴稹当上太子后,王萱想了许多,她把一年以来裴稹出现的所有场合,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全都清楚明白地列了出来。经过整整两个月的思索,她终于明白了,裴稹在下一盘棋,一盘赌上自己的全部,却好似胜券在握的棋。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一个词说起,那就是“巧合”。
裴稹入京,“巧合”地遇见王萱被掳,顺势救下她;裴稹在千金楼出了风头,“巧合”地被邀约到谢家清谈会,主动拿出《算经再解》,表明大儒之徒的身份。
而那本《算经再解》,毫无疑问水平极高,但有一点,是许多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在周清源的《算经全解》中,不曾出现过“容”字,文人著述,避着长辈与帝王名讳很正常,《算经再解》里也没有出现过周清源父母、祖父母的名讳。
这个“容”字,本是一个常用字,但在《算经全解》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后来王萱查遍有关周清源的所有资料,终于在琅琊王氏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找到了原因——周清源幼时便与父母分离,由寡居在家的伯母带到了十岁,后来才与父母团聚,他非常敬爱这位伯母,因此在他的所有著述中,都找不到一个“容”字,因为那是伯母的闺名,这件事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这是第一个疑点。
后来,裴稹凭借大儒之徒身份面见文惠帝,走入了朝堂,甚至当上了宫学的算学先生,而据传言所说,第一次见到裴稹,文惠帝身边最信任的大监张未名,便提过裴稹肖似文惠帝年轻时候,这是他们父子相认的一个引子。
裴稹与文惠帝,真的相像吗?
王萱觉得他们毫无相似之处,至少文惠帝年轻时,不曾以俊美外貌出名。而看他今时今日,完全是一副食古不化、蛮横无理的模样,与裴稹身上人人夸赞的世家子弟气质,完全相反。
再后来,祭天大典上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至今京兆尹府还未查出刺客的任何行迹,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裴稹又一次以急智和周全的形象出现在朝臣面前,并且为文惠帝挡下了致命一剑,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断气的时候,张未名发现,他一息尚存,这才救了回来。
借此事,裴稹几乎是一飞冲天,真正地进入文惠帝的视野,也成功打入朝堂,而他临危受命,前去清河巡察,更是寻常人无法想象之难事,他就那般轻易答应了,智珠在握,丝毫不慌。王萱与他同行,经过连云寨一事,更感受到了他的铁腕手段,利用自己,利用人心,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根本不像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庶族少年。
所有一切的“巧合”,单独拿出来都有可能发生,合在一起,就绝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了。
虽然知道裴稹心机深沉,但不知为何,王萱并不惧怕他,他身上的气质如此矛盾,时而隐忍沉默,时而恣肆随意,时而温厚敦和,时而又露出江湖侠气,每一面的他,都像个谜团,将王萱牢牢缠绕了起来,无法挣脱。
她反而觉得,这是宿命般的重逢。
所以当钟灵说出那一番诛心之语时,王萱起初觉得诧异,是惊讶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对她和裴稹如此熟悉,分析得头头是道,完全契合他们目前的情况——对于彼此的信任,是他们之间最薄弱的一点。
王萱并非钟灵,没有想过完全依附家族、父母、夫君,她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生来是王家贵女,那便是了,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富贵荣华,同时也接受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怜悯世人,却不会任由愚昧的世人欺侮,她能直接揭穿拦车老妇的骗术,也能接受裴稹杀死水青青;如果裴稹成为暴虐无道的帝王,将她困在深宫之中,她会将过往抛弃,毅然离开。
钟灵自以为了解她,却只看到了她显露于人前的表象,并未看清她的本质。对她来说,裴稹成为帝王,那又如何?裴稹会变心,那又如何?她在乎的,只是那年盛世焰火下的倾心相许,是那一瞬间的灵犀相通。
更何况,在王萱看来,裴稹将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他有野心,有手段,如果王萱能够影响到他,或许能够帮助祖父与兄长,实现终生抱负,也能够帮到天下所有如挟持她的妇人、被迫落草为寇的丰州百姓、雪灾中饥寒交迫的琅琊百姓……这些,难道不够吗?
王萱对钟灵说:“那不重要,我是王氏嫡女。”
钟灵先是一愣,眼泪便夺眶而出,捂着脸跑了出去。
又过了几日,听闻钟郡守亲自写信给一位往日同僚,为钟灵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年纪轻轻便已经当上了著作郎,相貌堂堂,人品端方,与钟灵门当户对。这门婚事定得很迅速,还不到八月中秋,钟灵便坐上了花轿,远嫁千里之外。
因着素日关系不错,王氏又是当地望族,王萱、王苹、王荔都去参加了钟灵的婚宴,只是没见着新娘子,听说她不舍父母,哭花了妆,不愿见人。
回来的路上,王苹感慨道:“虽说夫家那边满意婚事,所以催得紧,但钟家阿姊年纪不大,本可以在家多留两年,怎么就这样草草发嫁了呢?”
王荔都说:“虽然我平时很看不惯她的做派,但从下定到出嫁,不过短短两个月,这也太失体面了,钟阿姊到了那边,不知要怎样被人嘲笑呢。”
“自己选的路,都要自己走的,又有何悔呢?”王萱淡淡的,执了一本书在看,想起裴稹,忽的又轻笑一声。
钟灵不仅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裴稹啊,那个人,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恶鬼”呢。
“阿姊送了钟家阿姊什么?神神秘秘的,都不让我们看!”王荔撅着嘴,憨态可掬,让王萱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一样好东西,如果她能够参悟,将会受益终生。”
“她送了钟涛女儿什么东西?”裴稹骑在马上,墨色披风随风飘摇,脸上围着长巾,挡住驿道上的滚滚黄沙,一双眼睛灼灼如星,带着几分宠溺。
“回主公,是黄老经书。”
裴稹哈哈大笑,王萱的想法真是迥乎常人,其实她也算一个性情中人,从前在京都时,不喜欢的地方从未去过,不喜欢的人也不给好脸色,回到琅琊,在山水之间畅游,无人烦扰,突然来了个找茬的钟灵,她便欣然赴宴,大胜而归,末了对方都要远嫁他乡了,她还“好心”提点人家。
所谓黄老,不过无为而治,少管闲事足以长命百岁,倒也不失为一个诚恳的祝愿。
可惜跟在身后的随从并不理解他为何事大笑,仍是一头雾水。
一行人马向远处的城池奔驰而去,星子点点,落在群山之间,暮色苍茫,群鸟归巢,月牙儿不知去向,只剩下清风松溪,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