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萱向他伸出手,软软地唤他:“先生,你回来了,我好怕。”
嘴上说着“好怕”,眼底却没有半分恐惧。
裴稹愣住。
几经人生起落,裴稹的灵魂已有五十多岁,他的心是苍老的,千疮百孔的,他不能容许错误,不能重蹈覆辙,也不能放弃王萱。他像个神明一样,也把自己当做神明一样,自以为玩弄人心,掌控全局,天下尽在股掌之间。只是,他对待情感还是幼稚的,还在用曾经的眼光看待王萱,把她当做一个需要完全呵护的孩子,在她面前,更像是长辈。
王萱则不然,她只有十三岁,对前世所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她的天真单纯,在于情爱,而不在阴谋阳谋。若问她对裴稹是个什么感情,她也说不清,或许最初是少女的好奇与迷惑,到今日,却完全变了样,她开始审视裴稹,审视他对自己来由不明的过度关心,也审视自己对他的感情。
“皎皎?”他喉头滚动,咽了一口水。
“我看见了。”
“怕我吗?”
“不怕。”王萱笑着,揉了揉发酸的腿脚,从柜子里走出来,“你也不怕我,你离经叛道,有鸿鹄之志,我又何尝不是表里不一,虚伪至极?”
“不,你不是。”裴稹舒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神色飞扬,对她说道:“你也想试试‘离经叛道’的滋味么?”
王萱点了点头。裴稹抚了抚她凌乱的鬓发,抽出一张信笺,挥笔写了几句话,让门外的黑衣人进来,交给了他们。两人见王萱已经出现,额上终于不再冒冷汗,害怕裴稹的处罚了。
“稍后宋天星带兵前来剿匪,你们把这封信交给他,让他照旧带队,将王氏之人安全到琅琊。至于我们的下落——就说我为避开刺杀,打算微服出行,会亲自送嘉宁县主回家,可能迟些日子。还有,把黄珧一家带到琅琊安置,不许他们轻举妄动。”他又从怀里取出一枚指头大小的铜印,这是他明面上对外的私印,宋天星和那群傻御史见了,都要听从命令。
王萱一直乖巧地坐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寨中的婚宴从傍晚开始,如今已经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眉眼之间,愈发让她仙气渺渺,不似人间女子。
裴稹在屋里找了一遍,拿了些能用的东西打包起来,复又牵起王萱的手,骑上手下带来的黑马,扬鞭催马,于月下烟尘中消失无踪。
宋天星带着官府的差役上山来的时候,只见满院昏迷不醒的山匪,三十三个寨主被赵元捆得严严实实,系在篱笆墙外。他们三个换了普通衣服,拿着裴稹的亲笔书信,自言是他的手下。
“我家女郎呢?裴大人呢?”倚翠心急,一定要跟着宋天星上山来接王萱。
宋天星瞧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道:“不知为何,裴大人竟然私自把县主带走了。”
倚翠愣住,不敢置信,又确定了一遍:“你说,裴大人把我家县主带走了?”
“是的,信上说是为避开刺杀,可能是在与我们会合之前,又遭遇了什么,但裴大人既然能够留信,还留下人手与我们交接,想来没什么危险。”
“那就好。”倚翠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不太对,裴大人负有监察职责,为何非要带着她们县主乱跑?要知道,在此之前,县主连京都都没出去过,出城门去郊外游玩,也是近几年的事,她天生体弱,怎么能跟着裴大人餐风露宿,流浪街头?
莫不是——私奔?
她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脑海,只是回去还要和严厉的卢嬷嬷交待,她只有暗中吞下泪水,替自家女郎背下这个黑锅。
黄珧听见众人交谈,心中权衡了一下,对裴稹莫名的信任,让他隐瞒了王萱的伤情,没有说出她现在双目失明的事情。这几日,任谁都看得出来裴稹对王萱的心思,只是一个嘴硬,一个目盲,还未挑明。两人好不容易有机会独处,虽然惊险点,但他已经给王萱开过药,估计一两天之内,必定复明,再不然,裴稹记得他的药方,按方抓药,王萱的眼睛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卢嬷嬷是见过年轻时的黄珧的,在此处再见,显然吃了一惊。虽然王萱的失踪令她十分焦心,但黄珧师承其父,从前就对王萱的弱症有研究,若能求他为王萱诊治,说不定有朝一日,王萱真能痊愈。
她正要跪下求黄珧为王萱治病,却见黄珧的夫人走上来,一把将她扶住,在她耳边轻声说:“此地人多口杂,不要多说,夫君已与县主商谈过,这次会跟你们一起去到琅琊,为她治病。”
卢嬷嬷眼角滚下一滴热泪,不停地点着头,表示对黄珧的感谢。卷碧觉得蹊跷,但见他们神色如常,直觉感到这一家人与自家县主有关系,便亲亲热热地揽了敏敏上车,拿出各色糕点哄着她。
六月中旬,王氏众人终于在宋天星及赵元的护送下到达琅琊,黄珧一家也见过了王萱的叔祖母郑氏,被安置在祖宅之中环境清幽的院子,日日药材进出,黄珧已经开始钻研如何根治王萱的弱症。
又过了几日,风尘仆仆的王萱,头戴兜帽,身下白马,独自一人出现在了王家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的人,到底爱的是上一世的明月光,还是这一世的眼前人?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也是许多重生甜文避讳提及的问题,因为我们的男主,绝不可以爱两个人,就算她们同样灵魂同样容貌,只是不同经历。
裴稹是一个灰色人物,他是不透明的,是孤戾的,也是复杂的,同样的,王萱也是一个半灰色的人物,她的出身已经决定了她不普通的一生,不会是一个天真的人。但好在裴稹有王萱羁绊,王萱也有裴稹守护,他们是因为彼此,而成为更好的人的。
第51章 王氏女眷
“皎皎!”王萱还未过第一道门, 远处抄手游廊上便传来呼唤的声音,循声望去, 两道苗条修长的身影向她飞奔而来。
王萱停下,站在垂花门处,身着湖蓝色襦裙的女子扑进她的怀中, 另一个粉衣襦裙的站在旁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皎皎,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了——”她生了一双丹凤眼,顾盼流转间, 就让人感受到她蓬勃的热情, 王萱被她搂得极紧,气都有些喘不上来了。
“阿荔,快些放开阿姊吧, 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粉衣女子说话, 她眉心一点小痣, 气质温柔慈和,便是王家二房嫡女王苹。
“阿苹说得对,我是个体弱多病的,你这样搂着我,我可受不住。”王萱开了个玩笑, 王苹听来却有些惊讶, 原来她从不用自己的身体作玩笑,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哦哦,我都忘了, 皎皎身上有伤,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请黄大夫,让他快来替你诊治一二。听说你一人进城,一人到家的,你怎么这样傻?我们女子行走在外,多少不便,尤其天气这样热,晒坏了皎皎阿姊可怎么好?”王荔唠叨着,把王萱往正堂引,“两年不见,你就长得这般高了,明明都是一样米一样水,怎么你就长得格外快?”
“傻阿荔,京都的水米,哪有琅琊的养人?不过是你贪睡不起,日日直到三竿才起身,这才比不得阿姊。阿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护送你的裴中丞呢?”
三人年纪相近,连生日都在十日之内,王萱看着最面嫩,其实是最大的,最为温柔唠叨的王苹,却是最小的。王荔总是忘记唤她“阿姊”,王苹却是恪守礼节,方才王荔扑过来抱着她,王苹还在一旁见礼呢。王萱王荔向来都不分姊妹,王苹对王荔不怎么分,对王萱却总是“阿姊”“阿姊”的唤着,问她呢,就说阿苹像个妹妹,王萱才有长姊的样子,她叫得心甘情愿。所以说,这一个也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文雅,其实是个“黑瓤”的蜜瓜。
王荔是三房嫡女,生母早亡,只留下她一个孩子,一年以后,她的父亲便续娶了名门贵女,又生下子女三人,继母无暇管教她,总不能让她如此散漫地过活,日后对名声不利,丧母长女总是不好嫁人的,若再失了教养,更是受人贬低。
二房太夫人郑氏,名婧英,荥阳郑氏出身,学识渊博,有咏絮之才,更谋断过人,三十多年前一场农民动乱中,是她持剑守门,于一片慌乱中,严令下人对家中一番布置,迷惑住了前来搜刮钱财、掳掠贵女夫人的土匪,更在与其头领对峙时,雄辩滔滔懈怠其精神,趁其不备时,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最后率领家丁反攻匪徒,将其全部拿下,此事轰动一时,前朝太后曾大肆嘉赏过她的勇气与决断。
郑氏是整个琅琊王氏最为德高望重的女眷,琅琊多少名门闺秀及笄,都要请她做正宾,能请她加笄,是非常值得夸耀的大事。她见王荔无人管教,便主动提出,愿意将她带在身边教养,日后许亲备嫁,都会由她一手操办,不需要三房的人操半点心。在郑氏膝下长大,便再不会有人提起王荔是丧母长女,无人管教的事了,相反的,因为有郑氏的名声福泽,前来向她提亲的人能从王家门口排到琅琊城外去。
当年王萱也在郑氏膝下养过一段时间,只是王朗、王恪皆出了仕,不能随意回到琅琊看她,思念孙女、女儿,便叫她回了京都,这才没有在郑氏膝下长大。
姊妹三人便是在那段时间里结成了深情厚谊,即使关山阻隔,感情却从未改变过,一直书信来往,互相倾诉心情,不是一起长大,却对彼此十分了解,胜似亲姊妹。
“裴中丞有他自己的监察职责,有要紧事必须离开,送我到城外三十里长亭,便让我自己回来了,想来此时已经过了凉水河吧。他还道自己过门不入,甚为无礼,备了礼物向叔祖母和两位妹妹谢罪。”王萱说着,便一左一右牵着两人,往后院的南山堂去了。
“这还差不多,我还道这裴大人怎么如此没风度,竟然让你一个人回来,你若是有半分差错,十个他都换不回来。”王荔亲昵地靠在王萱肩上,眼睛一瞟,忽然看见王萱脖子上的一片红痕,觉得好奇,她又口直心快,便问王萱:“你的脖子怎么了?”
王苹也凑过来看,王萱摸了摸伤口,想起前两日露宿山中破庙,衣也湿了,发也湿了,只能生了篝火来取暖。裴稹教她生火,陪她一起捡柴火,却在翻动杂物的时候,不慎让一只小蜘蛛爬到了肩上,在她脖子旁边咬了一口。
裴稹比她反应还快,赤手便捉住了蜘蛛,丢在地上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