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夜
北国十月骤冷,挟风带雨,吹得人脊骨发寒。
狭窄的十字路口,行人都急匆匆回家去,只剩下路口一盏昏黄的灯,灯下一个破败麻将馆,里面倒是灯火通明。数不清有多少人拥挤在斗室,烟味,汗臭味,酒味,与脏话和洗牌声混在一起,把玻璃窗熏出一层层蒸汽。
穿大衣的女孩站在麻将馆门口,发色深黑,用夹子随便扎起。围巾下,一张明暗有致的脸。
因为漂亮,行人路过时都会看她几眼。女孩低头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起抽了几口,明目张胆地与每个看过来的人对视。风吹起鬓角发丝,她收紧衣领。这时麻将馆门开了,她也没动,眼睛是冷的。
门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夹克遮不住的啤酒肚,浑身散发着酒气。他没看她,只从兜里抽出三张纸钞,打发乞丐一样塞在她手里:
“滚。”
“三万块。”她掐了烟,站直了看他,比男人高半个头。
男人觉得好笑,连头都没回,就往屋里走。
”你不给,我就去你宝贝儿子的小学,告诉他,他的准继父是个老赖,欠了一屁股债还有家暴案底,和他的富婆妈妈结婚纯是看上人家的钱,连麻将馆都是借高利贷开的——用我的身份证。”
她声音响亮,在十字路口回响。路人侧目,男人也停下脚步,转过脸,看她。
风又刮了起来。她嘴角上钩,甚至是个微笑的表情。
“我妈的病,说到底也是你害的,三万块你现在拿得出来,别装。”
男人插兜看她,路灯照着他脸上的纵横沟壑,和领口的刺青。他突然笑了一声:
“跟你的荡妇妈一样,碰瓷有一套。最近你不是拍网剧了,没认识几个老板,老板就没几个有钱的,你去卖啊。”
他啐一声唾在地上,眼睛像刀子一样从她身上剜过去:“一分钱没有,别来讨饭。敢去找我儿子,我让你跟你的下贱妈一个下场。”
她眼睫低垂,没说话,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亮给男人看,神色平静:“你逼我的,我现在就说。”
男人突然慌了,继而暴怒。这情绪切换极快,接着瞬间他就冲过来,抢过手机摔在地上,粉碎。她向后只躲了一步,再躲就是车流不息的马路。接着他拽着她的领口,咬牙切齿,脏话喷涌而出。
“你tm我今天非打死你……”
那话没说完,举起的拳头落在空中,紧接着是男人杀猪般的哀嚎。女孩抬头,看见一双凛冽的眼睛。
黑瞳仁,眉峰汇聚处有颗痣。小城第一场雪在那一刻落下,宇宙寂静无声。
“凌然?”
她有点恍惚,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他。但对方尚未顾及到她的情绪波动,只是向后抓着男人臂膊的手更加用力,她清楚听见骨头脱臼的声音。啤酒肚男人的双手被牵制在背后,单膝压上脊背,典型的擒拿姿势,凌然熟练得像个片警。待制服对方之后,他又眼神示意她:
“裤兜手机,自己拿,密码0324。报警,马上。”
她没犹豫,从他兜里掏出手机拨了电话。此时雪下得密起来,她眼睫上也沾了雪,窸窸窣窣地掉,手也有点抖,指尖泛红。
凌然看了她的手一眼,没说话。等她报完了警,上车,做笔录,验伤,取证,忙完一切后,两人站在路边,才后知后觉地陷入尴尬。
“你叫——姜,宛。我没记错吧。”
她点了头,算是回答。毕竟两人算是第二次见面,而第一次见面是在昨天的试戏现场。他是当红新晋演技派,她是十八线网剧演员,相见不相识很正常,记得她名字,反倒稀奇。
“抽烟么?”他掏出一根烟。
“不会。”她撒谎撒得面不改色。他刚才在路口多半看见了她抽烟,但那又怎样,昨天她还说不能喝酒来着。
再加上刚才的闹剧,形象分早扣完了。
他嗯了一声,收起烟没在她面前抽,转头去看路上的车流。灯火暗淡,路上结了霜,雪还在下。她手指微冷,揣在兜里还是冷。
“哪个宛?”他脱了外套递给她,没话找话:“穿上。”
“宛在水中央的宛——不,不用了。”她有点慌,站在风口的确是冷,但惊讶多过本能的避寒反应,她下意识向后退,却撞到电线杆。
他没忍住,嘴角带笑。北风寒冷,夜里眼睛闪亮。这可是平常在地铁站广告和影院里才能看到的脸。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秒,皮相难得。
凌然站直了比她高一个头,现在略弯腰不显得那么有压迫感,只是黑大衣黑毛衣黑围巾,瞳仁也是黑的,在雪里就显得分外扎眼。她瞟见大衣标牌,觉得弄脏了还不起,就还是摇摇头。他没理会她的拒绝,直接塞进她手里:
“品牌方送的。还有一件,在车里,车马上来。名字不错,经纪公司取的?”
她也不好拒绝,接过披上。残留体温还暖着,她不再发抖:
“我妈妈取的,她是小学语文老师,从前。”
三句话隔了无数欲语还休的残酷人生戏码,两人又陷入尴尬。
“既然需要钱,昨天为什么不接那部戏?”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昨天的试戏现场。导演是业界知名的青年导演,片酬不低,也很看好姜宛。主演是凌然,民国背景电视剧,三十集片酬,足够给妈妈看病。几乎说定了,就差合同签字。
但还就坏在了昨晚的酒局。凌然有事没去,导演和制作人就顺势拉上了她,酒席上还有投资方。她看了那鸿门宴的阵势,摆明了要她去演貂蝉,做陪客,心照不宣。她心里凉得彻底,丢出一句我不会喝酒,提着包就跑。
她当初摸不清他底细,也怕他和导演是一伙人。但今天这次,倒让她宁愿认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误会了他。
国外长大,二十七岁回国,街拍模特出道,毫无科班背景,公司抢着给他塞资源,自己也争气,接的都是有口碑的剧和电影,八卦花边基本为零。
其他的事她不知道,但这位公子哥总归和自己天壤之隔。他不理解她这样的人能怎么活下去,也实属正常。
“我不缺钱。”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起了雾,眼睛湿漉漉。
“医药费我能自己挣。但今天是我妈做手术的日子,我不能眼看着我妈在受苦,他却逍遥法外,还活得有滋有味。”她靠在电线杆上,转过头去看他,得意一笑,姿势很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