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岸乡下的路上,又绿说:“我上次回公馆,听到大少爷同几位老爷谈论说,重庆人口激增百万,物资供应根本不够,何况长官们用的那些东西……全都是用道格拉斯运输机从昆明运来的。他们真可恨,让百姓凭票买粮食,一斗米,一半都是砂砾,甚至还有老鼠屎。上次我碰到石森,连他一个记者都领这种‘八宝饭’呢!”
陆诏年叹息:“上回我请陈意映他们几个下馆子,他们竟然把油汤打包回去,还有胡辣壳,说能佐两顿饭吃。我回到家里怎能不难受?那些个太太小姐,没完没了的打麻将,抹进口香水,穿昂贵的丝绸洋裙,好多黑市花钱都难买到的东西。”
“像大少奶奶那么勤俭持家的,确是不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黑市背后没有几个舵把子撑腰,哪里敢做起来?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得了好处,别得意,别声张。”
“又绿明白了,一定把嘴巴管紧了。”
陆诏年笑了,“且希望少来几个爱做媒的太太,她们介绍的公子哥儿,不说油头粉面那样貌了,开口文化闭口艺术,装得满肚子墨水儿——呵!”
“依我看,还是施少爷同小姐谈得来。”
“芥生真真儿有趣,他们网球队一帮朋友都好,可惜我念书,都没什么时间一起玩儿了。”
“眼下放长假,小姐可以请他们到宅子里来,省得宅子里天天乌烟瘴气。”
“你说得对!我还可以向芥生请教功课呢。”
“那更好啦。”
*
二人到码头等候渡轮,碰到了勇娃子。又绿原本不想招呼他,可见他神色匆忙,不得不拦下问询。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陆闻恺受伤了。
陆诏年手里的书哗啦啦悉数掉落在地,又绿也吓着了,慢半拍才去捡。
“这几日重修电路,陆公馆和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司令部的电话打到大宅,大少奶奶瞒着姨太太,让我进城——”
又绿责备道:“管你!二少爷哪里受伤?严不严重?”
“说是做了手术,空运回来……在医院。”
顷刻,陆诏年脸色煞白。
又绿忙唤“小姐”,让陆诏年回神。
“哪家医院?你去通知老爷他们,我先去医院。”
陆诏年管也不管又绿和那一袋笨重的书,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靛蓝色百褶裙飞扬,惊诧路人。
一缕午后阳光穿过蟹壳青的积云,将石板长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闪闪发光。从孩提时代起的一幕幕,好似朦胧皮影戏,伴着稚童腔调,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
陆诏年闯入医院——
她不怪他了。
她不该怪他。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陆诏年只见人们从眼见走过,她还没站定,胡乱逮住一个穿制服的人,近乎质问:
“陆闻恺,我找陆闻恺——”
“空军飞行员!”
“我……我是他妹妹!”
陆诏年惹出的动静引来护士长,护士长了解了情况,柔声道:“陆小姐,请不要激动,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正在静养。”
陆诏年平缓呼吸,跟着护士长来到病房。
说是病房,实际是专门收治战争伤患的一层楼。光一眼看过去,陆诏年就感到了那种生理痛。
陆诏年尽量用客气的语气,同护士长表明身份,要求将陆闻恺转移到单独的病房。
护长道:“医院床位紧张,送过来的负伤士兵都在这个房间。”
“我哥哥是中尉!立过功勋的!”
“抱歉,陆小姐……”
“你信不信我——”
“陆诏年。”陆闻恺睁开眼睛,咳嗽起来。
陆诏年连忙俯身,拍抚他背脊。
“陆小姐,他背上……”
不用护士长说下去,陆诏年也感觉到了,陆闻恺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轻微烧伤。”陆闻恺勉强转过身来,却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面对陆诏年。
陆诏年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不起……”可她一说话就忍不住了,她不得不蒙住眼睛,“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丢下我……”
陆闻恺忍痛,伸手拉起陆诏年的手:“怪你什么?”
“你分明答应给我写信,可就一封——那通电话过后,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这么傻。”
陆诏年抹去眼泪,看着陆闻恺,又泪眼婆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