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只得这么一位幺小姐,做老子的、做兄嫂的,一整个家门的亲眷都惯养。亲事说定的时候,陆诏年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喊哑了。于是晓得,哭不顶用了。
一没裹足,二不斯文,你袍哥人家的女儿,还想嫁哪个大门大户呀。婆娘们背地里都笑话陆诏年。
陆夫人把那些个婆娘叫到挂灯笼的堂口茶馆,烟杆上吊紫绸香囊,夫人一口一口抽着,也不说话。婆娘们照规矩摆茶碗,喝过茶,踅回家去了。
陆诏年是陆家大小姐,想嫁哪户人家,嫁哪户人家。可这么闹,让街坊邻居看足笑话。
陆老爷把婆娘们的丈夫,会馆行二、三、五的爷请来吃茶。四是死,七是劫,袍哥不作四七,如洪门不兴二五。
别人家点油灯,陆公馆电灯通明。陆诏年趴在窗户边沿,听见陆老爷说:“十六了,该嫁人了。”
冬过了,年来了,春去了,逃婚的陆诏年被一帮汉子逮回公馆,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脚夫和邮差常往陆家送信,陆诏年每回都让女用去接信,可从来没有寄给她的。她渐渐地不盼了,就等着嫁人。
陆诏年没见过新郎,新郎是乡下人。南岸沿江是有些商社、使馆,算不得乡下,可亲家在比南岸更远的巴南,纵使坐拥千亩田产,对这位城里的娇小姐来说,不过荒蛮之地。
可是嫁了人,从此就没有牵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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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诏年连轿子外的光景都懒得看,拿红盖头扇了扇风,说:“又绿,唱两句曲儿吧。”
女用又绿比陆诏年长些,自小来到陆家做工。陆诏年学什么、逛什么,又绿也一样。大哥每回去外地谈生意,会给陆诏年带唱片回来,陆诏年天生找不着调,又绿却有一副好嗓子。
听着又绿唱曲儿,陆诏年把心头那口气叹出了声。
又绿止了声,担忧道:“小姐,平日里老人都说叹不得气,今天是你大喜日子,这可千万……”
陆诏年掐住又绿的话头,“你真是我祖宗,我嫁都嫁了还要听你唠叨。”
“我、我怎么能是小姐的祖宗……幺小姐,你才是我祖宗咧!”又绿又恼又好笑。
陆诏年叹息,“过了今晚,你就不能再叫我小姐啦。”
瞧又绿快哭了,陆诏年反而笑起来,“快多叫我两声。”
两个女孩子在轿子里玩闹,忽然却见轿子停下来了。
又绿小心翼翼拨开窗帘,问送亲的汉子,“还没到码头呢,怎么回事?”
前头有人谈话,片刻后,媒婆踉踉跄跄跑过来,呼天抢地:“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
那坐在巴南千亩佃田大宅里等着迎亲的跛脚少爷死了。
过东水门,送亲队伍骤然停下,却不敢将喜轿落地。
石板路如瀑布般倾泻在峭壁上,行人熙熙攘攘。穿马褂的脚夫抬滑竿要把那无船可乘的洋夫人送回那红瓦的公馆里去。
喜轿是去是留,男人们拿不准主意。夫人遣人来话,立即把幺小姐送回家。
外边敲锣打鼓的声音没了,轿子里寂寂然。这回绕路去大马路了,静悄悄回白象街,陆诏年掀开窗帘角,看见方才欢喜的面孔变得讳莫如深,窃窃私语。
报上早有登告,陆家千金与董少爷大婚将开筵三天三夜,先办中式,再回城里办西式,邀各界名流权贵。请柬、捧花甚至烛台等琐屑一应乃大少奶奶亲自操办,可见陆家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眼下这桩婚不能再结了,即使是城里有头脸的人背地里也说,总商会会长陆霄逸嫁女,大婚当日陆小姐克死新郎官。
陆家不认这回事,还没过江,怎么能叫“克”,可坊间闲话拦也拦不住。家族颜面尽失,陆老爷大怒。两家差人来回奔走,一度交恶。媒婆一时也不敢露面,到乡下躲风头。
夫人同陆老爷大吵,那跛脚少爷久病缠身,他家舅舅是黔东南大军阀,能助推陆家在云黔的军火生意,这桩婚根本就是为了生意,本就不该结!
陆诏年不觉得自己可怜,虽然人们都这么说。那跛脚少爷才可怜,还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
后来,董家给少爷找到乡下一户人家的女儿,结了冥婚。
陆诏年委屈过,迷惘过,还有对家人莫名的愧疚,都教炎热天气捂化了。
公馆里的日子一切照旧,人们唤陆诏年小姐,备专门的下午茶,呛口的、甜口的、冰镇的悉数奉上。怕陆诏年乏闷,大少奶奶请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曲儿。可无论如何,陆诏年为婚事休学在家已有一年半载,心底早就厌倦了。
安静的午后,陆诏年无所?????事事,踅至偏厅。阳光透进窗玻璃,细微粉尘飞舞,落在钢琴上。
自打这架钢琴的主人离开后,家里再没出现琴音。
鬼使神差的,陆诏年打开琴盖,弹出来音节断续,并不用心。又绿站在后边,给她摇蒲扇。
陆诏年负气道:“母亲这不许那不许,就是怕我上街给人看笑话,可我又不怕别人笑话。什么八字硬,阴煞,笑死人了,要真是这样,陆家的男人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又绿露出忌讳的神色,提醒道:“少爷可都在外边。”
陆诏年捂了捂嘴巴,忙作揖道:“关二爷在天有灵——”
忽闻一声笑,陆诏年回头看见大嫂走来。
“大少奶奶。”又绿颔首道。
冯清如描眉抹唇,发髻高盘,着一袭阴丹士林布长旗袍,窄领衬得脖颈纤细。长旗袍底下藏一双小脚,冯清如走路缓而轻,说话亦然。她把洋伞交给用人,招呼又绿去请姨太太。
陆诏年看见她手中的信件,问:“可是大哥来信了?”
冯清如笑道:“你小哥哥来家书了。”
陆诏年瞪大眼睛,又蹙眉道:“我已经不这么叫陆闻恺了!”